外 婆
□ 葉懸冰
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然后拿起一把剪刀,靜靜地一下、一下地剪下去。一頭青絲,悄然落地,那紛紛的黑褐色里已然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白發(fā)。
不知不覺,就這樣的老去。一直覺得,老去不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老去,真的只需要一個瞬間。
我被這剪去了長發(fā)的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分明的,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我在自己的臉上看見了我的外婆。
什么時候開始的,我長成了她的模樣呢?
外婆似乎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初建立親密關(guān)系的人,仿佛直接跳過了我媽。在我出生不久以后,她從四川老家來到崇安茶場帶我。那一年,她57歲,其實也并不老,但我從沒感覺她年輕過。
我和外婆住在茶場二區(qū)一個倉庫的角落。兩間小屋,窗前有一棵柿子樹,門前是一片菜地,有一條清亮的小溪流過。再遠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稻田。
在更遠的遠方,是武夷山脈綿延不絕的群山,那些安靜、絕美、寂寞的群山之外,是我不可企及的遠方。
外婆總是沉默著,不停地勞作著。最初我呆在她的背簍里,后來,我搖搖晃晃學會了走路、奔跑,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離。種菜、鋤草、捉蟲、養(yǎng)雞、養(yǎng)兔子、洗衣服、煮飯、采花。春天我最愛在紫云英地上打滾,秋天在田埂上發(fā)呆。有時可以看見傘兵的訓練,巨大的降落傘像一大群夢一樣,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飄下來。
在大多數(shù)時候,外婆是一個普普通通辛勞的農(nóng)婦。只有安靜下來的時候,她顯出了她的不同。
晚餐總是平靜而孤獨的。一盞昏黃的小燈,在屋頂晃蕩,爐火明滅,明滅中坐著一老一小兩個人。一人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青菜煮面,在燈下相視一笑——一生一世的依靠,終身相依的一對祖孫。
很多年以后,當我看到梵高那幅著名的《吃土豆的人》:貧窮的一家人,勞作了一天之后,圍坐在餐桌上吃著土豆——就感動到落淚了。
其實這一生,一直都在尋尋覓覓,尋覓一盞昏黃溫暖的燈光、如此一粥一飯、相依為命的感覺。
當夜晚降臨,她變魔術(shù)一般,拿出紙和筆。她甚至還有復寫紙,藍色的。她一筆一劃,把花鳥的線描稿復制到白布上,然后仔細地拿出五彩的絲線,認真配色。
我乖乖地艷羨地在邊上看著,那個裝滿繡線的小筐,簡直就是一個寶藏??粗粗揖颓那牡貙W會了,我也拿一個小小的繡花繃,一朵一朵繡出花來了。我還記得,最初繡的,是幾朵粉色的薔薇,粉的花,綠的葉。
更令我吃驚的是,外婆還拿出一些破舊的書本來,我依稀記得有一本《安徒生》童話。她教我唱抗日救亡的歌曲、或者溫柔動聽的民謠:
秋天多秋蟲,鳴聲都不同,有的在墻角,有的在林中。蟋蟀的聲音,唧唧居,唧唧居,好像銀笛吹小曲。紡織娘聲音大,梭拉拉,梭拉拉,好像布廠里紡面紗。金鈴子聲音清,叮鈴鈴,叮鈴鈴,好像學校里搖小鈴。唧唧唧,鈴鈴鈴,秋蟲的叫聲,多么好聽。
我靠在她的背上,在寂靜的秋夜里,安心地沉沉睡去。
在外婆一百歲那年,我在成都見到了她。她依然那么倔強,一定要自己認出我們是誰。親愛的外婆,真的可以不要這么倔強。
你說你的爸爸媽媽要來帶你回家了,我說好你好好跟他們回家去吧。
我們鄭重地說再見。其實,我們都知道再也不會見了,這是一次提前的告別。我走在街上,開始不停地哭。
只有在你這里,我好像才能打開密封的童年、觸動那些你悄悄埋在我身上的巨大力量。
對不起,中年以后,我又變得愛哭了。小時候,我也很愛哭,但是你對我說女娃子更不可以哭的、女娃子更要學會打不垮、學會不屈不撓。
所以我學會了不哭,學會了勇敢,而且,非常不屈不撓——用了半生的時間。
而現(xiàn)在,我又開始學習哭了。真的,我們的倔強,讓自己吃了更多苦,有時也會傷人。一腔孤勇,是一個多么寂寞的字眼啊。
如果,如果我的倔強傷害了誰,對不起,對不起——其實,我為此流了這么多眼淚。
如今,你已沉浮于另一度空間。而我,將繼續(xù)沉浮于人世。
這勇敢的溫柔的熱淚,是我依然深愛這個世界的證明。
你的寶藏,那一盒五顏六色的絲線和幾幅繡品,我依然留著。有時會拿出來看看,那些花鳥蟲魚,因為你的熱愛的傾注,依然那樣鮮活跳脫。還有那枚鑲嵌了貓眼石的戒指。我舉起它,讓陽光穿過它的一道裂隙,陽光里的寶石,那么紅,那么亮。
感謝你,陪我走過這么一段長路。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