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物語 桂香滿徑
□ 張發(fā)建
一
夜晚微冷,走在大院里,突然聞到一陣幽香,熟悉且又陌生,一下子想不起來是什么味道。循著香,踱到大院中央,發(fā)現(xiàn)桂子開花了。
微弱的燈光下,米粒般的紅花黃花,密密匝匝、微微點點地鑲嵌在層層累累的綠葉之間,熱鬧極了。
中秋節(jié)前后,看到平川著文抱怨今年的桂花開遲了,我跑到院子里察看,只見到了丹桂樹上綠的發(fā)黑的葉子,哪有什么花的影子?不料今晚逢著它的一夜綻放,像是終于等到了一個盼望已久的老朋友,心情頓時舒暢起來。
福州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城市,秋天來的含蓄、低調,有時甚至還有那么一點窩囊。夏天用炎熱和綠葉延續(xù)余威,冬天用突如其來的寒風宣示主權,有時昨天還是夏日,今天卻成了冬季,它們合伙把秋天給蠶食了。好在這座城市種滿了桂樹,只要桂花飄香,人們就知道秋天真的來了。
于是,桂香成了這座城市秋天的標記。
二
整個福州城里的桂花,跟約好似的,同時綻放。從森林公園的龍?zhí)毒皡^(qū)到倉山師大老校區(qū),一路下來,滿城的空氣中都彌漫著桂花特有的甜甜的香味,隨著風,它時隱時現(xiàn),時濃時淡。
關于花香,清代高士奇形容的到位:“凡花之香者,或清或濃,不能兩兼,惟桂花清可滌塵,濃可透遠,一叢開花,臨墻別院,莫不聞之。”
荷花的香,正如朱自清說的:“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荷香之淡,不是凝神聚氣,哪里尋得?而梔子花,卻又芬芳濃郁,香的撣都撣不開,逃也逃不脫,讓人受不了。
桂花的香,卻是另外一種境界,那叫幽香,文文靜靜,若有若無,又沁人心脾,讓人心生芳香而不自知。
秋天的樹花耐人尋味,葵花以形出彩,凌霄花以勢取勝,紫薇花因艷迷人,秋霜一起,她們都將銷形遁去。這時,積蓄了大半年力量的桂樹,籍著秋風,開出了紅的、黃的、白的繁花,姍姍來遲,卻又馥郁芬芳。
桂花的美,就在于這種低調的奢華。
其實,人生也就如這桂香,看似虛虛緲緲,兜兜轉轉,實則大勢天定,宿命難逃。為此,耕耘之后,只管靜心等待,哪來那么多矯情與焦慮?
三
舊時的文人,以桂為“貴”,或桂下把酒聞香,或折枝相贈,實真風雅。
福建老鄉(xiāng)、兩宋名臣李綱素愛桂花,他把自己的書齋叫“桂齋”,謫貶到哪里就把桂花種到了哪里。他寓居鄂南崇陽定林院時,恰逢秋天,有僧人折取數(shù)枝贈他,他欣喜不已,將桂花插入水瓶,作為案頭清供,并作《巖桂》:
遠地見佳木,依然如故人。難當禪客意,為折數(shù)枝新。自耐風霜早,不慚蘭蕙春。殷勤置瓶水,寂寞伴閑身。
聞香憶桂,睹物感遇,思鄉(xiāng)詠懷,透過紙背,看到了李伯紀的濃情厚意,也看到了他品格的高潔淡雅。
大約七百年后,丁父憂在家的林則徐受福建布政使程含章委托,在西湖邊主持重修了李綱讀書處“桂齋”,并親手種植桂花兩株。林則徐跟身邊的親人說:不求身后立祠,但得配祀李忠定公祠足矣。林則徐去世后,人們將他的遺像供奉在了“桂齋”之中。
一個“桂齋”,兩代名臣,忠心可鑒。
與林則徐同一時代的杭州西湖邊,住著同樣十分喜愛桂香的才女關秋芙與郎君蔣坦。蔣坦功名無望,生活困頓,但兩人琴瑟在御,心有靈犀,常于西湖邊的桂花樹下聚友品酒聞香,全然枉顧世俗的眼光。
一次離開西湖回城,身無長物,關秋芙就折了好幾枝桂花,插在車背上,帶回城里,贈予故友舊親。
“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想必收到蔣氏夫婦桂花的良人賢士,定然心生喜歡。
四
喜歡桂花的不止古人。
汪曾祺感嘆北京少有桂花,建議多種一點。他說:“桂花美陰,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干制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jīng)濟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可桂花是南方樹種,北方并不好長,北京終究還是種的不多。而在南方,庭前院后、道路兩側、園林景觀,隨處可見。只是南方的人們喜歡種桂并不是因為經(jīng)濟價值,而是喜歡,喜歡而已!
你說,這么高貴、低調而又知性的桂花,還會有人不喜歡嗎?
可別說,還真的有。
比如說北宋才女李清照寫的那首《鷓鴣天》: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對啊,屈原太沒情致了,當年居然沒有把桂花收錄到他的作品之中。難道僅僅是因為桂花色澤暗淡、情懷疏淡就漠然視之?
還有《呂氏春秋》里寫桂花的那一句:“物之美者,招搖之桂。”
有人說“招搖”是指招搖山,也有人說指桂香濃郁,招搖過市。時間久遠,這怕是真要說不清楚了。
可如果硬要說桂香招搖,我還真要替她說一句:我就招搖,你還咋地?
(題圖攝影 徐龍近)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