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邊的幽草
□ 禾 源
那是一條古道,被人拋棄在荒野里,成了山里一根貼地而行的藤條,曾經(jīng)的長度沒有改變,只是一年年不斷地瘦身。一些路段人們還在走著,他們的腳步如同笨拙粗糙的手指在敲擊一個古老鍵盤,一路響著七零八碎的歷史記憶。古道邊的村莊就像這根藤條上或大或小的關(guān)節(jié)點,又像被擊響旋律中的休止符,不管有聲無聲,都成為藤條與旋律中的一部分。
廣坑村就處于屏南與周寧兩縣通際的古道中,且與周寧縣的地界隔溪而望,于來往者而言,這可是出縣者回首眷顧的地方,進(jìn)縣人第一眼欣喜落目之處。來來往往,小小的村莊棲下了無數(shù)深情的目光。這些目光都化作點點滴滴的露珠灑落在廣坑村草木上、黑瓦中,還有許多隨村邊溪水流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也有的落到地里滋潤著這塊土地。
我把古道當(dāng)藤條,把前人眷顧目光看作露珠,也就把生生不息的廣坑村看作是溪澗邊的幽草。這一說法有合情合理地方,但也有欠缺。幽草賤生,不求地肥,不祈望多少施舍,幾絲陽光,一條清流就能長得郁郁蔥蔥。時光與它只有四時變化,而無朝代興替。而村莊呢?就是一縷煙火的冒起也會闖入當(dāng)下時空,比起幽草就多了幾道歷史的脈絡(luò)。因為是歷史經(jīng)脈,自然就跳動著歷史的脈搏。村子人說廣坑村有近千年的歷史。
歷史該只是個時間概念,只有長短而論,正如一塊石頭可以名不見經(jīng)傳,但則有億萬年的歷史。然則,因為誰記誰說的不同,歷史的影響力有了大小差異,有了廟堂江湖之別。龜殼、肩胛骨,竹箋、木櫝,帛書、鼎文;石器、陶瓷,銅器、鐵器;宮殿、城墻,茅屋、土墻……歷史有了諸多的身份。我站在廣坑村的村道中,追尋著他的歷史時,想想,這個村的歷史大概只有家譜中的記述,肯定也就是那幾段始祖在哪,官居何位,后遷到哪,在哪開枝散葉,村莊開基祖系第幾代孫于什么年到此開基,且這些文字有的還被蛀蟲咬了大大小小的破洞,我感覺這些文字如同骨骸,與他的對話只會是一種敬畏。我更喜歡問問山風(fēng),聽聽溪語,看看老屋墻基上的那些基石,或許它們能告訴我一個村莊與其生存繁衍的土地該有什么樣的生死之戀。
山風(fēng)呼呼傳語,溪水嘩嘩應(yīng)和,我仔細(xì)聽著,不管是來自空中的,還是貼地的,仿佛都是受大山之阻而發(fā)出的感嘆聲。我聽音取意,隱約中有這么三句話,唉!再也走不動了,這里無人侵?jǐn)_,就在此安家吧。嗯,這里草木豐茂,一定能種莊稼養(yǎng)人。是的,建起家園就會更好。山風(fēng)、溪水都因為山路險阻而聲聲感嘆,何況遠(yuǎn)道遷徙而來的人們,他們大概就在某一個中午在溪邊找一塊平地,伐木搭舍,搬石結(jié)灶,經(jīng)營起居家的生活。山風(fēng)、溪水或許告訴我的只是遷徙中一種隨遇而安的境況。我再看那些老宅土墻的基石,一叢叢青苔綠茵茵地含笑,是笑話風(fēng)聲溪語,還是笑話我呢?我撥開青苔,青石光滑露臉,這張臉告訴我它是從溪谷中被抬舉而來,體面地?fù)纹鹜翂Γ屵@家人安家落戶是為了管理這方田、山的方便,先蓋房子而后則擇日鳴炮而來。
我都聽到了,也都記下。不管是何種因起,總之,鄉(xiāng)村之起的基石是從溪谷中或周邊抬來,土墻也就是這塊地里挖起,鄉(xiāng)村的歷史牢牢實實記載在它們這里。至于廣坑村是什么方式而來真不重要了。來都來了,村子也興了,且還有許多子孫又遷居他方,重要的是還有多少的目光能眷顧這個村。
有人說這個村是菜苗園,本縣宋氏大部分是從這里遷出。我心里著了慌,若是這樣,菜苗都移種了,這菜苗園不是空了。我更喜歡說他是一個樹穴,樹分蘗多了,剪了些栽插到別的地方,這棵大樹永遠(yuǎn)在,穴也永不空,根深蒂固那該多好。
我沿著古道行走,這條路離村遠(yuǎn)的是條藤,而在村附近似乎就是那棵大樹的一條根。這條根挺粗壯,一塊塊鋪路石大而結(jié)實,沒有搖搖晃晃,沒有塌陷,過坎的地方架上一塊用過的棺木板,可以穩(wěn)穩(wěn)妥妥地行走。一枚落在石階上送葬的紙錢妥貼得如刻在石上。可見這里還有老人落葉歸根。一定是他們的子孫體恤著老人的對這方水土的生死之戀,圓了他們回家的夢。路邊的菜園,還長著綠綠的青菜,翻園鋤塝的鋤痕還沒隱去,園中堆草燒糞的煙還冒在勁頭。我心也妥貼得如鋪路的大石,生死共護(hù)的根一定綿長。
若以古代的交通,這一截路也可以沾上官字,號為古官道。其余,一概淪為山路。山里人對山路有著特別的情愫,把草蔓視作朋友,灌木當(dāng)作宗親,棵棵老樹如同村中的老人,所有的遇見都能勾起無數(shù)的童年回憶。我說這滿地的落葉都是山里人的記憶,樹葉下那層黑而疏松的土是一代代記憶的施肥,一番番記憶重耨的結(jié)果。采蘑菇、拾枯枝,捕山鼠、挖蕨根……就像我們孩提時隨地地撒尿一樣,把記憶撒在山里。
我們伐木取道,扯枝牽藤,邊爬邊尋找著久違的山野之趣。爬過山坡便臨絕頂。頂上巖石為峰,到了此境,我把童年的記憶送回來路的山坡,陪上最小心的腳步探走在峰巖之中,找到一處可以放心立定之地,舉起最新的目光去發(fā)現(xiàn)、去搜邏四周風(fēng)景。原來這座山把緩坡一面撐到廣坑村,把壁立懸崖穩(wěn)穩(wěn)地推立到世界地質(zhì)公園,國家5A級風(fēng)景名勝區(qū)鴛鴦溪的下游,與周寧的陳峭村觀景樓遙遙相望。東南西北看個夠,我才恍過神來聽著向?qū)蔂N的指點,所有山石皆賦形態(tài),猛虎撲豬、仙人遺劍、象鼻飲澗、抱猴望月、老道牛鼻……雖說這是他給這天工地之作貼上標(biāo)簽,可的確栩栩如生。我不敢醉在這風(fēng)景中,因為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無論如何都謹(jǐn)記著險字。然而,我可以凈化在風(fēng)景中,要以瞬間成仙的感覺,留下銘心的美景,我手腳并用爬上巖頂盤腿而坐,雙手合十,以一刻的天地大情懷讓萬山丘壑俱收胸懷,任千般風(fēng)險,隨風(fēng)而去。寧靜方一刻,世間萬籟寂。大音稀聲,大美不語,這樣的境地,誰不向往。廣坑村原來背負(fù)的是這樣一縷風(fēng)景,怪不得小小山村會成為屏南宋氏的老穴。向?qū)в终f:不僅是背負(fù)一縷,當(dāng)面還扯上幾把,就如這當(dāng)面青山崗崗龍行,可稱得上五龍聚首,村西口的天廬山中還飛掛著聲震谷鳴的天廬漈,漈成雙疊,漈下一個渾圓的大石舀深不見底。只是熟悉處無風(fēng)景,天天生活在這里的人司空見慣了。
在回村的路上,我想起有個作家說過的話,大意是自然離開人類依然活得好好的,人類若散失了自然就是死路一條。廣坑村擁有這樣一個自然之境,那一定也就能活得好好的。好!好!站在支起那面懸崖緩坡上,俯瞰村莊,他像一枚大楔緊緊釘在坡底。滿坡的綠樹長著他粗壯的力度;一面面的黑瓦彰顯他鐵定的心意;一鑒池塘日里昭陽、夜里映月,魚歡水漾泛起他的樂觀;池塘邊的六角亭把人與自然和合其中;一座古橋則把那股支撐力引到村中小溪的彼岸。這樣一個如楔的村子,這方山水一定也舍不下他。
我踱步在那座橋上,敬拜橋中神龕的護(hù)橋神,看橋柱上的詩聯(lián),感覺力氣從腳跟回身,精神從聯(lián)句中長出。村中有這橋力引四方,村中有題寫這樣詩聯(lián)的人,文化在這里傳承,智慧在這里留連。順天應(yīng)地,這橋是引力引智之橋,還是通力通智之橋?是,都是,不管他曾經(jīng)叫什么,我就稱他為“力聚橋”。人力、智力、地力、天力,群力匯聚。我得了力氣,長了精神,有了幾分滿足,又回到村里。一位大叔拎著一袋東西迎面走來,笑呵呵向我寒喧,說要找澤燦,讓他帶一包青草藥給孩子。有人說城關(guān)到處是草藥店,何須寄?
他呵呵笑了笑說:“水土不一樣,草藥認(rèn)人。”是的!是的!水土服人,人也就認(rèn)水土,這大概就是故土與人的生死之戀吧!
我們離村了,古道又歸于寂靜,歸于記憶,可記憶則是許多人的回鄉(xiāng)之路。水土服人,人認(rèn)水土,宗祠里的香頭就是他們相認(rèn)插下的標(biāo)簽。
(題圖攝影 徐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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