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井
它是一口沒有文字記載的古井。直至今日,我也依然不知道它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但在家鄉(xiāng)古田杉洋,提起后街的“香水井”,卻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這口井,在當年意味著生機和熱鬧?;蛟S,它還意味著甘甜——“香水井”中的“香”該是指它的水質甘甜吧?
香水井由四塊石板咬合而成一個井欄。它位于后街路兩條小弄口交叉處,就靠近兩百米左右的后街——這條街當年可是杉洋村北片繁榮的商業(yè)街。它還與書塾舊地的書家前路和積慶堂所在的積慶堂路相連。而我的家,就在書家前路,靠近書家亭——一個漂亮古樸的路亭。到“香水井”挑水,是我們家人的日常功課。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大概從幾歲開始為家人幫助挑水的。但是,小塑料桶和井沿碰撞時發(fā)出的“咚咚”聲,在很長一段日子里,是童年的我喜歡的音樂;而往井里探頭探腦,去端詳自己的小小頭像,也是少年時期的我很長一段時間里的莫大樂趣。
“香水井”對我意義非凡。它提供給我們以甘泉,讓我們這些孩子咂巴著嘴,從中品味出清苦拮據日子里的一絲絲難得的甘甜。在童年的我看來,它真的就是最好的飲料!
這口井,是生命之源。日升日落中,日出而作的村民會在出工前先來這里挑一擔水,日落而息的農婦也會來這里,在月光下挑兩桶水回家,再把結滿鹽花的衣服泡在清澈的井水里。
很多時候,人們圍在井沿周邊,談天說地。在家長里短的閑聊中,人們有秩序地前進,直到每個人都能挑上兩桶井水,心滿意足地挑回家,煮飯,炒菜,或者把脆嫩的小徑竹筍做成美味的湯……夜里十一點左右,喧鬧了一天的香水井會沉沉睡去,而我在小小的床上開始睡思昏沉,腦海里,卻開始浮現小水桶往大水桶里傾倒井水的場景,那傾瀉而下的井水濺起水珠落下,在月光下晶瑩閃亮……
我是個敏感多思的男孩。所以,在人們談天說地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望著交叉在這里的兩條鵝卵石路出神。這兩條路旁邊是俗稱“新厝廳”的大片古民居,還有一幢據說是有大糧倉功能的房子。就在香水井旁邊的那幢古民居的墻基也是石頭壘砌的,只是,石頭墻基的高度竟然超過了身體瘦弱的我——它大概有一米五高吧。是誰財力雄厚地建造了這幢房子?當年,這里又曾有過怎樣的高朋滿座和高談闊論?也許,在清末民國初期,在禮制藩籬有所松動的時候,“香水井”附近的“狀元厝”或者“積慶堂”“百廿間”這些大房子里的閨閣美女,還可能偶然裊裊婷婷地走過這里,讓人驚鴻一瞥后大飽眼福。她們身上的脂粉氣息,也就讓這口古井里的井水變得更加香甜吧。
但現在,當年無數隱秘或美好的純情往事,如同香水井那平靜無波的井水,泛不起一絲漣漪。仿佛那些有著脂粉芳香的年輕女子從來就沒有在這口井附近幽深的古厝里生活過,而她們如同花朵般美麗的青春歲月里似乎也從沒有“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目誰家院”的憂傷感喟……我知道,二十一世紀的車輪碾過大地,也碾過多情美好的舊日時光,在時移世易中,原來的姹紫嫣紅開遍,現在都付與了斷井頹垣。
不知道是哪一年,自來水被引進了家家戶戶,于是,“香水井”就完成了它的使命。那熱鬧的井邊場景不復存在,但那喧嘩的人聲和清冽的井水,卻讓我記憶猶新。
2016年里8月里的一個日子,這口古井旁邊來了一幫穿著旗袍裊裊婷婷的美女們。這些在杉洋古民居和鵝卵石路上走秀的時尚美女們,給“香水井”帶來了久違的喧囂和歡笑。她們向井邊的古民居的主人借來了小塑料桶,在他們的指點下,笨拙地把它扔到了井里,又嬉笑著把只有半桶水的水桶拉上來,倒在石板上的大水桶里。他們身旁的攝影家們則在她們的巧笑嫣然中,定格下了香水井和香粉美女交融的畫面……
如今,我每次回老家,還會忍不住會走到香水井旁,往井水里探探腦袋??吹竭@口井,我就仿佛看到了農耕文明時代的荷鋤伴月歸的農人,看見黃昏時牧童橫吹短笛的場景,也仿佛看見了田園風光,和吟誦田園詩篇的鄉(xiāng)村詩人們……
可以說,每次望著波紋不動的井水中的自己,我的心靈都得到了滌蕩。
我談不上“背井離鄉(xiāng)”,但對這個詞有著特別的感觸。我知道這個成語中的“井”是實際上是“井田”的意思——古代的土地劃分成了“井”字形狀,所以叫井田。古制八家為一井,所以“井”字就引申為“家鄉(xiāng)”。
井與故鄉(xiāng)相連。井,就是故鄉(xiāng),或者說,井就是故鄉(xiāng)大地的方形印記。
因此,我時時會想起它——香水井。
我忘不了,在香水井旁邊的那幢民居里,自己還第一次看到了電視。那時候,我還在讀小學,有一天,聽到了別人充滿喜悅的介紹后,我放學后飛奔到廳堂里,向主人交上五分錢,坐在椅子上,激動萬分地盯著眼前的那個方匣子。那里面,解放軍正冒著硝煙往一座山上沖去……
這臺只有九吋的黑白電視機和電視機里的節(jié)目,似乎是另一口“香水井”,往我幼小的心田里倒入汩汩流淌的生活清泉,也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扇美麗的窗口……
現在,“香水井”變成了故事里的故事。每一次,在井旁佇立良久,我都看不到先父養(yǎng)陳公來這里挑水的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凝神思考間,我的心隱隱作痛,卻又不自覺地開始追憶故人們映照在井水中的依稀且蒼老的面容。
“香水井”的井水仍然在我的體內流動,如同鮮紅的血液。
而此刻的我,透過又一個春天細密的雨霧,仿佛又看見了那一泓飄升著香氣的古井水……
(余新鋒)
責任編輯:卓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