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山頭等霧，猶如在孤島上等待日出，當時間滑進夜色深處，周身體味到夜色如水的清涼。我站在巔峰之上，陳峭，是座遺世獨立的村莊。陳峭的高度，抬舉我佇立的高度。離塵囂遠了，離天很近。寂靜，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聽得見夢想在心里開花的聲音。我在夜色里伸舉出手臂，像一棵樹向天空伸開枝椏，撫摸巔峰之上的寧靜。

有風從遠處吹來，嘩啦啦的聲響，周邊草木輕輕顫動；滿天的星斗也微微顫動。一朵一朵的星光，浮游在空氣中。我看見一顆星，在群星之間緩慢地游移，像一個默默行走的孤旅。走過的路途并沒有留下蹤跡，也無法預見它前進的方向，但它行走，就是存在的光亮。我聽見這顆星走進一堆星里，撩起塵霧般嘩嘩嘩的聲響，像流水蕩滌過河床一樣美妙。有的星避讓著，有的星問候著，沒有圍堵，也沒有擠兌，沒有哪顆星像流星一樣隕落，墜下悲傷的淚水。它們安守著各自的軌道，天際靜謐安詳。北斗星斗柄朝北，像一把傾斜的勺子，悠閑地舀著天街的涼水，正一瓢一瓢往下漂潑。濕漉漉的露冷在空氣中飄灑，七月的夏風如春風一樣寒涼。陳峭的山頂，可以讓人以佇立的姿勢和星空對話。一個人和一顆星說話，一個人和很多星星說話，漫天星斗都拉長耳朵諦聽。群星璀璨的夜空下，你就是一位孤獨的王，漫天群星是殿堂之上的文武朝臣，洗耳恭聽王者的心聲，在宇宙之間傳響、回蕩……獨處，最能仰望宇宙的浩翰，正視心靈的本真。那來自靈魂深處的歌唱，風一樣撫摸過遠近的星光。

每個人都是一顆星。我所處的山頭只有一座房屋，與另一座山頭的村莊隔著一定距離。從一座山翻越另一座山，一條路穿越另一條路，才能從一座房屋抵達另一座房屋的內(nèi)心。山間的路縱橫交織，像星星游移的軌跡布滿天空。每個身影在夜色下匆匆行走，都聽得見星星跟著影子在路上對話。

啟明星在天邊引路，山體漸漸現(xiàn)出輪廓，此起彼伏的山峰匍匐在灰濛濛的天宇下，仿佛波濤洶涌，等待鷗鳥張開翅膀從其上掠過。那只大鳥來了，是風的翅膀，張開乳白的顏色。風長著眼睛的，它一回眸的溫柔，立時打動了格?；?，格?；ǖ皖^盈盈一笑。這種從草原遷徙而來的草籽，播撒在陳峭的山巒間，在山巔的土壤上抽葉開花，與云天深情對話，它早已把他鄉(xiāng)當作故園了。格桑花搖頭晃腦，和風招呼著。風，扇動著翅膀，霎時傳遠了。沿著格?；ǖ穆窂阶?，去追趕風，定能捕捉到那只大鳥的羽翼。

果然，在另一座山頭看到巨大的峽谷，神的掌力推開簇擁的青山，青山如群星散落，連綿成峽谷。所有的風舔著翅膀都棲息在這里。隱形的風在深山的家園里現(xiàn)出原形，原來它有乳白色的羽毛，伶仃的長腳，鶴一樣的喙嘴。風的翅膀一抖，白羽毛四處飄散，從一座山巒漂泊另一座山巒，一個山谷留連另一個山谷。風踮起長腳，時而振翼升騰，時而斂翼逗留。人們把有形的風稱作霧。云霧在山峰間涌動，翻滾，煙波之上看霧的人便是逍遙神仙，在云端之上，看煙波浩緲、霧海茫茫、連綿起伏?？催^這場霧，還有什么看不透的迷津？而我懷疑，眼前的霧是為昨夜星辰拉開的帷幕，群星閃亮登場，天上的云一時沒處躲，只好徐徐降落在陳峭的峽谷里。所有的配角，寧愿為主角出彩黯淡在角落里。高聳的陳峭，像天邊沉默的臺柱子，峭壁如削，群峰環(huán)繞，西北與屏南鴛鴦溪一水相連，西南與政和連袂接壤。陳峭的云霧降落為水，流淌成遠山遠水一脈相連的源頭。遠山的流水如果蒸騰為霧，更愿意回歸與世隔絕的陳峭峽谷里。這樣的仙境，適合飲茶、彈琴、舞袖、吟詩、寫畫……與靈相伴的魂，在山巔之上霧一樣飄飛。

啟明星淡了，隱了。群星散場，早已無影無蹤。太陽從霧海之上噴薄而出，霞光之下的格?；ǘ嗖识嘧耍凵涑鎏柕钠卟使猓撼?、橙、黃、綠、青、藍、紫，像一條彩練延伸過山徑。沿著格桑花的路徑往回走，忽然看見青山綠水間的陳峭村莊，從薄霧迷蒙中醒來：泥墻黑瓦，炊煙裊裊……

一千多年的陳峭村莊坐落在深山里，像一個夢。

千年前，陳峭與星光作伴；千年后，陳峭依然擁有滿天星光。陳峭靜靜地與日月星辰對談，豐盈的身姿從晨霧走向每個黎明，智慧的陳峭不僅僅是浪漫。

（題圖攝影 劉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