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陳允繡:一縷幽香壓千紅
再讀潘玉珂先生時,已經(jīng)走過小半生。
二十多年前,文、燕、曼和我在興賢中學(xué)教書。她們仨家住霍童鎮(zhèn)上,我家在興賢村,自然周一到周五大家常聚我家談青春說人生。一到周末,我們的陣地就轉(zhuǎn)向霍童鎮(zhèn)上,或街巷訪古宅踩石板,或溪畔摸魚飛石,或田疇采花捉蝶,優(yōu)哉游哉的,簡單又快樂。我們被長輩戲稱為“霍童四朵金花”,其中既有對我們天真爛漫的艷羨,也有對我們蹉跎光陰的奚落。青春年少只識平原易野,不識人生風雨。
第一次聽聞潘玉珂先生,是來自燕爸爸一次不經(jīng)意的提及。大致是說,潘玉珂先生是霍童鎮(zhèn)第一個外出求學(xué)的女子,才華橫溢,因家庭變故,選擇放棄外面廣闊的世界和美好的前程,回鄉(xiāng),獨自一人扛起家庭重擔,后來還遭受種種迫害。少不更事的我當時聽這一耳朵,瞬間像被電擊到,打了一個激靈。一個個疑問浮現(xiàn)腦海。人生怎么會有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呢?如花似玉的年齡,不應(yīng)恣意馳騁自己超群的才華嗎?從此,潘玉珂這個美麗的名字和美麗的女子,就像一片迷人的大海,在我心里波光粼粼,白浪翻滾;也像一個不解的謎,悠悠牽動我的情思。
那時我們常去燕家,也歡喜去。燕家每天歡聲笑語不斷,一家人其樂融融,連空氣里都彌漫著幸福的味道。燕媽媽溫和、大氣,待我如親閨女。燕爸爸幽默風趣,快樂得像個大孩子,經(jīng)常跟我們玩得不亦樂乎, 是我們的大朋友。燕爸爸很寵愛燕媽媽,也總把燕媽媽逗得滿臉歲月靜好。燕一家人臉上的笑容,輕松、甜美,讓你看到最好生活的樣子。
燕家是木房子,在霍童街尾,恰好潘玉珂先生的老宅也在霍童街尾,兩幢房子離得很近。在我出入燕家時,總會不由自主想到潘玉珂先生。
霍童街尾就是一席洞天之地,街道兩旁是聯(lián)排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也有明清時期建造的大厝,一座挨著一座。走進霍童街尾就像走進一段逆流的時光隧道,幽深而神秘,你可以在這里浮想聯(lián)翩,對話過往的人和事,暢想一段段不可言說的傳奇故事。
多少次,我走在霍童街尾石板路上,隨著向前延伸的幽靜,竟與少女時期的潘玉珂隔空相遇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身著淡藍色的大襟上衣,黑色襖裙,花布鞋,時而數(shù)著地上的石子走路,時而駐足仰望天空,滿眼星辰大海。我好奇于她天真無邪的臉上竟嵌著一雙那樣深邃的眼睛。是對未知的渴求?是對未來的憧憬?我向她追問答案,而她只是笑而不語,漸漸遠去,留給我無限的遐想。
如此,潘玉珂先生的老宅成了我多次探訪的秘境。一次次,不閉的大門將我?guī)肷钫4髲d的雕梁畫棟、以及窗欞的鏤空格花,一一展現(xiàn)了潘家往日的輝煌境況。我摩挲著大宅內(nèi)每一處精美的雕鏤和圖案,沉浸在一個美輪美奐的虛幻世界,也恍惚看到潘玉珂小姐在富養(yǎng)中一天天長大,長成優(yōu)雅從容、氣質(zhì)如蘭的好女子。
意識在流動,世事在變遷。曾經(jīng)的大宅千門萬戶,如今只住幾戶人家,偶有幾聲稀疏的腳步聲,像在訴說昔日繁盛不再的寂寥。當我想再找尋潘玉珂青少年時期無憂無慮的綽約身影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主動把自己換成一個不停忙碌勞作的中年婦人。她褪下了往日光鮮的外表,著上粗布繒衣,有在石臼邊舂米推磨,有在灶臺前燒火做飯,或在油燈下納鞋底縫衣裳……她兩鬢跳動的斑白和眼里閃爍的光芒,無不觸動我的淚腺,一股不知名的淚流奔涌而出。這是對潘玉珂先生中年境況的心疼,還是為潘玉珂先生放棄絢爛生活的惋惜,抑或是對潘玉珂先生人生選擇的不解?對此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就像我不知母親原來光滑的臉龐,怎么就會刻上了那么多連綿起伏的皺紋一樣。
這二十多年來,我們“霍童四朵金花”也像飛出巢的鳥兒,分散四處,沐浴著各自的陽光,淋著各自的苦雨,笑著各自的歡喜,痛著各自的傷悲,走著各自的人生戲路。但我們隨時想起曾經(jīng)的舊時光,心頭都是溫暖的。
我們都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際遇。當面對突然降臨的生活變故,面對扛不起的沉重負擔,我們痛哭過、崩潰過,一了百了的念頭也閃現(xiàn)過。好在走投無路時,總有一股信念支撐著我們,頂住壓力,毅然奮起,殺出一條路,使我們在經(jīng)歷中成長,在磨礪中感悟人生,領(lǐng)悟生命的真諦。
這些年來,潘玉珂先生就像一朵開在我人生路上的幽蘭,只要有風吹過,便會陣陣清香撲鼻。潘玉珂先生也像一部厚重的大書,奈我如何也讀不透。時至今日,我?guī)е鞍肷拈啔v再讀潘玉珂先生,才有了對人生的粗略領(lǐng)悟。
去年初冬的一個午后,我再次回霍童。橘黃色的陽光灑在大地上,像鋪著一面絲滑的錦綢,綿綿的溫情也隨之在心間氤氳。睡美人、霍童溪、溪畔聯(lián)排的木房子、街頭的大榕樹、街尾的青石板、燕一家人、潘玉珂先生的老宅……在我意識里一一浮現(xiàn),像老朋友一般親切溫暖。
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走向霍童街尾。腳下的青石板已變成平坦的水泥道,兩旁的土木房子有的已化身為賣糕點的小店,燕家的木房子已閉著大門,古建筑已修舊如舊,煥然一新。潘玉珂先生的老宅也換了容顏,門楣上掛牌“潘玉珂書畫藝術(shù)館”。入門天井處擺放的七八盆墨蘭,蒼翠挺拔,使得春生滿院。宅院古韻依舊,精致高雅的門窗雕花比往日增添了幾多被呵護的光彩。
我驚詫于掛在老宅墻上的一幅幅墨韻飄香的書畫。每一幅字畫散發(fā)出一道道名叫生命的光芒,耀眼又柔軟,剛強又堅忍。那幅掛在雕花窗欞邊的竹燕水墨畫,一根根剛直挺拔的線條勾畫出卓然挺立的竹子,與幾只眼里有光,展翅飛翔的燕子,營造出深邃而又空靈的意境。再看那幅寫著“龍吟”的字畫,一筆筆韌勁十足的墨線,流暢而穩(wěn)健,字形剛勁而秀美,有猝然臨之而不驚的堅毅,也有柔若觀音的慈悲……每一幅作品的畫面是黑白分明,自然純樸,氣韻悠長,像一股股清泉流入心底,激蕩著我的心緒。在一幅幅書畫作品中,我慢慢讀到了潘玉珂先生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命意識。多年情動于中的疑惑,在那一瞬間釋然了。
當年,潘玉珂先生書畫藝術(shù)造詣已頗深,正處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高峰,躊躇滿志,猶如一只展翅高飛的蒼鷹。當面對家庭的變故時,是什么讓她沒有選擇逃避沉重的負擔,而是選擇面對最真實的生活呢?原來,是她的“不能承受生命之輕”的生命意識。她早已悟透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壓力,只有負擔越重,生命就越真實存在。她不愿人生比空氣還輕,不愿生命輕如鴻毛。哪怕“藝壇潛聲”,也要負重前行。
潘玉珂先生是萬花叢中的一縷幽香。潛其一聲,芬芳一世。
來源:閩東日報
文字:陳允繡
編輯:林宇煌
審核:吳寧寧 林珺
責任編輯:林宇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