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余新鋒:想念一碗面
這面,是一碗芋頭做成的面,而且還是一碗炒出來的芋頭面。
在古田城鄉(xiāng),用芋泥混合淀粉刨成一條條胖乎乎的面條,加入芹菜、蔥蒜、肉絲,煮成一鍋香氣撲鼻的芋頭面,是很常見的。但是,唯獨在卓洋鄉(xiāng),人們把芋頭面炒了吃。不能不說,炒芋頭面比起煮芋頭面別有風味。
記得大概是在1993年初,我第一次吃到這別具風味的小吃。從此,它在我身體里源源不斷地給了我熱量。如今,隔著遙遠的時空,我依然懷念它帶來的那香醇的感覺。
還有,我也懷念1993年自己那風華正茂的感覺。
那會兒,我才二十六歲。我經(jīng)常去卓洋,那里有我一大幫朋友。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后來成為我妻子的女朋友。
每周末到卓洋,有時,我們兩人去鄉(xiāng)政府吃廚師老高做的香噴噴的飯菜。有時,她會和那幫我們共同的朋友,帶我去離鄉(xiāng)政府不遠的店鋪里吃一碗炒芋頭面。我很享受吃著炒芋頭面的那個美味時刻,在等待它上桌的時候,我和朋友們高聲談笑,啤酒在酒杯中快樂地冒泡兒。偶爾我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做的那一鍋一鍋的煮芋頭面……
很難說清煮芋頭面這道美食是怎么誕生的。但我知道,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家庭主婦們總是盡其所能地把少得可憐的食物做得可口一些,奉獻給自己饑腸轆轆的親人們。于是,當?shù)乩锏囊徊糠址肀徽コ闪艘粔K塊潔白的番薯粉之后,母親們妻子們就用這些番薯粉混合著蒸熟后剝皮的芋頭,一遍遍揉搓,最后在燒開的底湯上,把刨芋頭面的“番薯切”(秋收時就是用它來把一個個番薯刨成條條番薯絲,曬成“番薯米”)架在鐵鍋上,小心又熟練地推出一條條均勻好看的芋頭面條(有經(jīng)驗的家庭主婦一定是用手掌根部肉最多的那個部位推,同時她還要注意別讓“番薯切”“咬”了自己的手)。它們爭先恐后地躍入鍋中,在蒸騰的熱氣和香味中與肉絲、蔥蒜等交融一起,農(nóng)婦們這時就用鍋鏟輕輕攪動幾次,避免面條粘連……不一會兒,一大鍋極其鮮美可口,色香味俱全的煮芋頭面就大功告成,閃亮登場,并迅疾被嘴饞的人們吞入肚子之中……
但我沒有親眼見到卓洋的廚師炒芋頭面的過程。我猜想他多半是把蔥蒜、五花肉、花蛤先炒熟了,再倒入經(jīng)過處理的芋頭面大火翻炒幾分鐘。不然,炒出來的芋頭面是不會那么清香美味,又很有彈性的……在我的浮想聯(lián)翩中,一大盤子的炒芋頭面上桌了。無論桌上還擺著什么別的價格更高更加美味的菜肴,我們這些年輕人幾乎都是第一時間站起來,用勺子往自己的碗里裝上滿滿的一碗芋頭面。有時,三下五除二吃光一盤之后,我們還會讓老板再炒一盤端上來……這樣的日子延續(xù)了三年左右,那年十月,妻子調到縣里工作,我也就告別了不時有炒芋頭面散發(fā)著清香的日子了。
十幾年后的一天,我和朋友去寧德回來,在半路上隨口聊起卓洋的炒芋頭面好吃。朋友善解人意地讓車子拐到了卓洋那家我以前常去的酒店,跟老板說我要吃他炒的芋頭面。老板答應了。但我們在二樓等了半天,女服務員才把芋頭面端上來了,我一看,說:“你弄錯了,我要的是炒芋頭面!”服務員下樓,一會兒老板上樓,大聲說:“我們很忙,哪有空做炒芋頭面!煮芋頭面也是一樣的。”這話說得我訕訕地,但也因此知道了煮芋頭面比炒芋頭面要簡單不少——至少,時間要縮短些吧?
就這樣,我心心念念的卓洋炒芋頭面愣是沒有吃著。雖然我回到了卓洋,甚至還來到了十幾年前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酒店……
返回縣城的路上,看著路旁的田野和村莊,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種莫大的傷感。多年之后,這條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土路會不會被改道甚至被拋棄?多年之后,我們那有關青春、激情、啤酒和芋頭面的記憶田園,會不會也變得荒涼一片?
自此,對炒芋頭面的思念之情更甚。
我明白,這舌尖上的美味背后,有我消失不見的青春歲月,和無處安放的懷舊情緒與迷惘惆悵。
前不久,跟黃祖樑等幾位文友去卓洋采葡萄。祖樑先生是卓洋人,熱情健談,所以,在離卓洋中學不遠的一家飯店里吃午飯時,我忍不住問他:“卓洋的炒芋頭面很有特色,也很好吃,我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吃到了。不知道這家飯店會不會做?”他馬上從包廂走出去,一會兒回來笑嘻嘻地告訴我:“會做。我已經(jīng)交代了。一會兒你就會吃到。”
可惜,炒芋頭面是在我們大家快吃完桌上豐盛菜肴時才端上桌的。滿滿的一盤,似曾相識,卻似乎不是舊時模樣。一個朋友打趣說:“這是你最想吃的,你要吃兩三碗?!?/span>
我笑著說:“沒問題!”然后站起來,盛了滿滿的一碗,慢慢地開始咀嚼,吞咽……
我不得不承認,它挺美味,但跟我二十多年前留在記憶里的感覺還是有所不同。我努力吞咽,想一會兒再吃一碗,但最終,我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自己的肚子已經(jīng)被各種食物和可樂撐得滾圓。我只能遺憾地看著那個盤子,那上面,還剩下大半盤我渴望已久的卓洋炒芋頭面!
我在無限的感觸中明白了:我的大胃同志跟我的大腦一樣,也是有記憶的。它牢牢記住了自己年輕時容納那時的炒芋頭面的感覺呢。
在卓洋故地重游、享用炒芋頭面的日子一眨眼又過去了將近一個月。那天的場景漸漸模糊,我越來越容易想起的反而是王菲唱過的那首由香港著名詞人林夕寫詞的歌曲《笑忘書》,和其中振聾發(fā)聵的一句歌詞:“時間是怎樣爬過了我皮膚,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時間是怎樣爬過了我皮膚?似乎如今的我自己還不太清楚。
但自己終于恍然大悟:胸腔里的那顆心早已不是二十五年前的那顆年輕的心,又怎么能奢望日漸遲鈍的味蕾能和情感相連,感受到記憶中那份年輕時的甘甜呢?
我們早已回不去那年那天那時候!
我決定放下執(zhí)念,從此,不再想念那碗陪伴了我年輕歲月的炒芋頭面,連同記憶中的年輕……
雖然那真是一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時光,但是抱歉,我對一碗面的想念就此戛然而止。
來源:閩東日報 余新鋒
編輯:劉寧芬
審核:林翠慧 林珺
責任編輯:劉寧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