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葉懸冰:奶奶的粽子
有時,我會在遙遠的都市,想念故鄉(xiāng)的四季。
初夏時節(jié),端午前后,廈門的大街小巷里,飄出了粽子的香氣。突然就想,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吃過粽子了——老家的粽子、奶奶包的粽子。
初夏,是武夷山最美的時節(jié)。晴朗的時候,天藍得像一片瓦,竹子綠得像一叢叢碧玉,溪水依然不知疲倦地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云很頑皮,一朵一朵,不知從天空的哪個角落冒出來。像一群群小鳥,從瓦藍瓦藍的天際飛過。
茶的季節(jié)到了。積攢了一個冬天的生命,在屬于它們的時間里,恣意盛放。有一些火紅的杜鵑陪伴著,星星點點,開在崖壁、山澗、茶園。
小時候的端午節(jié)總是下著雨,綿綿密密、無邊無際白色的雨,把天地都包裹住。“咕咕咕——咕咕咕”,鷓鴣聲聲,穿過雨幕,抵達我們的耳際。
到處都變得很干凈,然后,溪水、河水漲得滿滿的。水漲得滿滿的時候,就可以劃龍舟了。小孩子們都迫不及待地穿上塑料涼鞋,在街道、小巷的積水里跑來跑去,玩水。過了端午節(jié),天就熱了,水也不再這樣清涼。
端午節(jié),我的奶奶是很忙碌的。奶奶管端午節(jié)叫五月節(jié),一年之中,除了春節(jié)、中秋,排名第三的就是端午節(jié)了。
端午節(jié)前后,奶奶要買上好幾斤的雄黃,用自家釀的米酒調(diào)成雄黃酒。她用筷子在我們每個孩子的額頭上點一點,然后每人喝一小口,剩下的,就灑在房前屋后的山坡上。據(jù)說,這樣蛇就不會來侵擾我們了。
不過此法似乎并不管用,家里依舊每年都有蛇族光臨。最驚險的一次是一條蛇盤踞在客廳沙發(fā)上,我沒注意,傻傻地就那么坐了下去。當我們于驚魂未定之際發(fā)問:“不是都灑過雄黃酒了嗎?”奶奶一定會說:“是啊,不然蛇會來得更多的!”——有勝于無,多勝于少,她是天生的樂天派。
端午節(jié)的重頭戲當然是包粽子。雪白雪白的糯米早早就浸在清涼的井水里了,粽葉也洗得干干凈凈,準備好了。奶奶的粽子,核心技術只有一樣:豆沙餡。通常是紅豆沙,自己做的,把紅豆煮熟之后加糖和油在大鍋里慢慢地、細細地搗爛,捏成團子待用。
然后,奶奶登場了:兩張粽葉在手里一折,折出一個角,加泡好的米,壓進豆沙餡,再加米,然后再一折、一卷,用稻草緊緊一扎——還沒來得及看清,一個楚楚動人的粽子閃亮登場了。
還沒煮過的粽子穿的是鮮綠的春裝,稻草做的腰帶,透著秋天的味道,給新鮮搶眼的綠色,帶上了一抹柔和。
很多年以后,居然看到老樹也贊美粽子超前的包裝:“一糯隱于一葦,至樸至素至簡??纯囱矍笆郎希萑A繁復無邊。”——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做好的粽子,放在燒柴的土灶里用大火慢慢熬煮。
幾個小時之后,粽子煮熟了,我們會把一串串煮好的粽子掛在竹竿上晾。
不等到熱氣散盡,我們就開始吃粽子了。
解開稻草,撕開粽葉,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咬一口,糯米的清新,再咬,難分難舍的豆沙和糯米在你的味蕾上糾纏,繼續(xù),味漸漸淡了,最后,依然是糯米綿綿的清香。
吃一個粽子——始于漸入佳境,最后由絢爛歸于平淡。
小姑姑的兩個同學每年都來我們家吃粽子,她們興高采烈地埋頭苦吃:“啊,舌頭都快吞下去了!為什么你們家的粽子長得這么好看,又這么好吃呢?”
吃罷粽子,奶奶會讓我到叔叔姑姑們家里去送粽子,等粽子都分完了,奶奶才會心滿意足地坐在大廚房里,自己吃一個。
后來,奶奶不會做粽子了。不但是粽子,什么都做不了了。她病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曾經(jīng)最愛美、最干凈、最清爽、最好強、最能干的女人,忘了自己是誰,當然,也忘了這個世界。
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從廈門趕回老家。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在無數(shù)瑣碎的細節(jié)里,我試圖去拼湊出她一生的某些片段。夜,一片漆黑,兩列火車交會的瞬間,一些光點,轉(zhuǎn)瞬即逝,所有記憶的碎片,亦轉(zhuǎn)瞬即逝。有時,一生,也就不過如此一瞬。
我們?yōu)樗┥纤類鄣姆凵律?。她把粉紅叫做水紅,說女人就該喜歡這樣清爽漂亮的顏色。我小時候,她愛買粉紅的衣裙給我穿。后來我也愛粉色,鄉(xiāng)下的小女孩都愛。
出殯的時候到了,在離家的第一個路口,我跪在那里,認認真真叩了三個頭。
奶奶,請你記住回家的路。
從那之后,似乎沒有正經(jīng)吃過粽子。閩南的粽子,餡料油而膩,來到廈門二十多年,一直沒有接受。
味至濃時即故鄉(xiāng),人的味蕾,大約總是連著心的。小時候和故鄉(xiāng)的種種,很多時候,都昭示著我們一生的來路和去向。
其實,有些味道,嘗過,也就夠了。
來源:閩東日報
文字:葉懸冰
編輯:陳娥
審核:林翠慧 周邦在
責任編輯:陳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