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之光 | 鄭承東:一個人的鴛鴦草場
我去鴛鴦草場的時候,正是深秋。
一川枯草,滿目秋黃。古道西風與一川草色相融,中國古典詩詞最常遇見的經(jīng)典畫面,就在這個季節(jié)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于是那些浪跡天涯,其命如草,隨風飄搖的愁緒便油然而生。
萬歷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一位七十歲的老人坐著轎子,背向他曾經(jīng)豪情萬丈的大明帝國的北方,向著他的故鄉(xiāng)柘榮上黃柏村進發(fā)。當他經(jīng)過太姥山古官道,踏進了與之交界的鴛鴦頭古官道時,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終于回家了,再也不要出外搏命宦海了——
草場地處鴛鴦頭村,這又是很有趣的地名。故“鴛鴦草場”舊名“鴛鴦頭草場”后來,為了宣傳方便,就把“頭”去掉了。很多人都以為,鴛鴦頭高山草場一定是吟唱著“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荒涼。其實,鴛鴦頭是福鼎、霞浦兩縣交界處。一條古道穿越崇山峻嶺,北邊是太姥山,南邊是楊家溪,鴛鴦頭草場默處其間,連接了“柘榮鴛鴦頭——福鼎翠郊”十幾公里長的古道。我想,這位老人告老還鄉(xiāng),沿著這條古道,去向家的方向,一定是吟誦著自己寫的詩:“客鄉(xiāng)留津悵離群,此日那堪復送君”,一路愁緒。
他曾是大明帝國的高官。辭官之前,官至湖廣布政使司參政,也就是主管湖南、湖北的最高行政長官的次長官,從三品,按現(xiàn)在行政級別應是副部級官員。他是大器晚成,萬歷二年,四十八歲時才中了進士,歷任四川成都推官、大理寺評事、右寺副、左寺正、刑部山西司郎中(任內(nèi)奉旨恤刑浙江)、廣東按察司副使、湖廣布政司右參政等職。他在大明官場為民請命,奮斗了21年,雖然三次得到明皇帝的誥命嘉獎,但也是傷痕累累,滿心負累。
他的名字叫:游樸
他現(xiàn)在走的這條古道叫福溫古道, 南從福州鼓樓區(qū)井樓門始,北至溫州。從漢武帝進攻閩越國始,西漢軍隊在閩國崇山峻嶺中開辟了這條橫亙千年的古道。這條古道不僅代表著北方中央集權(quán)對南方割據(jù)諸侯的控制,也是南方鄉(xiāng)紳、官員、商人、才子與挑夫走卒,肩挑馬馱,赴職趕考或茶鹽互市的希望之路。去向北方,沿途驛站、路亭、廊橋、寨堡、關隘、烽火臺延綿交錯,漫長而顛簸的福溫古道見證了千古離人的悲歡離合。
我去鴛鴦草場的時候,正是落日時分。有些秋風瑟瑟。
這方高山草場名為鴛鴦草場,但卻無“鴛鴦”可覓。爬上草場高坡,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遠遠近近都被“枯黃”包圍著。身為南方人,平時舉目皆海濤或山林,少見這般星垂平野闊的高山草甸,因此便油然而生了一句話:豪情萬丈走天涯。
在大明帝國的官場,游樸和他寧德的前輩林聰(1415—1482,蕉城七都人,官至刑部尚書)、陳褎(1488-1551年,寧德六都西岐人,官至廣西按察司僉事)一樣,一路走的都是律政的路子。萬歷二年,游樸中了進士,首任四川成都府推官。什么叫“推官”?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地方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同時還兼著審計局局長的職務。在這任上干了六年,到了萬歷八年,他就調(diào)任大理寺評事。大理寺其實相當于現(xiàn)在的最高人民法院。評事,為大理寺屬官,職掌斷刑,正八品。這時,他已經(jīng)五十九歲了,這職務雖然級別不高,但他照樣干得像模像樣,后來居然得到明神宗朱翊鈞的敕書贊譽:"國刑不僭,民命無冤,足稱惟良。"
在臨近暮年,能得到當朝皇帝的表揚,在仕途上那自然是搭上最后一班車,后勁勃發(fā)。在大理寺干了六年,游樸便連升二級,官至右寺副、左寺正,秩正六品。左、右二寺是大理寺的所屬機構(gòu),右寺分管順天府、應天府、南北直隸和各省的刑事案件,左寺管南、北兩京的刑事案件。有了這兩個崗位的歷練,他把皇城根下及全國的刑事案件審判情況摸個了遍。
萬歷十四年,已是六十一歲的游樸升任刑部山西司郎中。刑部,含了公安部、司法部的職能。明代中央一級掌管司法事務的,有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即所謂“三法司”: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糾察,大理寺駁正。 也就是說,歸屬中央審判的案件應先由刑部主審,再由都察院詳議平允,又送大理寺審復。游樸從大理寺轉(zhuǎn)任任刑部山西司郎中,主管山西司法事務,提正五品官,或許這是當朝皇帝認為,游樸是大明帝國司法界的棟梁之才,要多方、多層地歷練。
果不其然,游樸在刑部山西司郎中任上才干了三年,到萬歷十七年,他又升任廣東按察司副使,提正四品,主抓鹽與屯的吏治。明代,按察司與都察院俱為法司,稱風憲官,都察院稱內(nèi)臺,按察司稱外臺。按察使的職責是在朝廷之外“糾官邪,戢奸暴,平獄訟,雪冤抑,以振風紀,而澄清吏治?!?/p>
在這任上,他真正需要面對的是基層官員的腐敗問題,替大明帝國守護一方凈土,他要動真格。萬歷年間,六部尚書屬二品大員,年薪120兩銀子,按照一兩銀子一千元折算,就是年薪12萬。能夠支撐他們豪華生活的,是來自下級官員,特別是地方官員的孝敬。據(jù)說,地方官員每一次孝敬的額度都在1000兩銀子以上。當然,從這些錢的流向看,最初還是來自對百姓的盤剝,呈金字塔形層層流動,形成了龐大的,錯綜復雜的利益集團。
廣東的鹽稅是地方衙門的重要財政收入,那些地方官員與鹽商一起算計,走私與漏稅,國家財政流失而他們中飽私囊。游樸在朝廷干的就是制定法律法規(guī)的事,因此,他解決問題一般都會從尋根堵源,訂立規(guī)章制度入手。為了堵住鹽務走私與漏稅的漏洞,他立規(guī):凡購鹽均需照章辦理,以增加國庫收入。游樸巡海到澳門,發(fā)現(xiàn)葡萄牙人與國人貿(mào)易,掌管對外貿(mào)易的海道官員卻從中獲利。他認為要防止這方面腐敗,立法還是關鍵,于是,廣東衙門便與葡萄牙人簽訂了相關的貿(mào)易法規(guī)。
那時的廣東總兵李棟,從正二品,一攬廣東軍事大權(quán),官比游樸大二級,但游樸在廣東任職期間,就和李棟“硬剛”上了。《游樸傳》中對這件事有記敘:“時有總兵李棟仗勢任意魚肉百姓,地方官吏和百姓均敢怒不敢言。游樸憤然上書兩院,揭露李棟惡行。李棟惡行稍斂,便使人散布謠言,中傷游樸。所幸李棟惡名遠揚,是非分明,游樸方保無事?!逼鋵?,這里還有一段曲折處,沒有說。李棟手握兵權(quán),要抓捕他,也不容易。游樸便派人通知李棟有要事商議,李棟不知就里,前來赴會,便被當場拿下。家人獲知李棟被捕,便串聯(lián)一些官員聯(lián)名上書萬歷皇帝,說李棟鎮(zhèn)守南疆有功,游樸不顧大局,毀害國家棟梁,居心險惡,罪在必誅,請皇上圣察云云。萬歷帝本就信任游樸,但為了慎重起見,便派巡撫大員實地察訪實情。巡撫大員聞聽廣東街市都在控訴李棟殘害百姓,稱贊游樸無私無畏為民除害。萬歷帝獲報后,贊諭曰:“(游樸)俾鎮(zhèn)嶺南潔己奉公,肅表儀于僚屬;釐奸剔蠹,溥恩澤于商民。歲績來聞,朕心孔悅?!?/p>
大明朝廷對寧德籍官員掌管律法,似乎向有信任,而寧德籍官員在律政上也是剛正不阿,忠于朝廷。明景泰帝朱祁鈺的刑部尚書林聰,從一品,一生受三個皇帝的重用,卻又三起三落。一生彈劾無數(shù)的皇親國戚朝廷重臣,死諫兩次,下牢兩次(一次死牢),最后卻又官升至刑部尚書。以他才華橫溢而又剛烈、是非分明的個性,不斷在被貶與重用之間輪回。他主張的“朝審制”、“秋后決”更是在中國法制史上標桿后世。
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陳褎任廣西按察司僉事,輔佐按察使、從正五品。整飭左江兵備,輔助總督張岳平定廣西柳州府馬平等縣的壯民騷亂。功成之日,卻遭首輔夏言報復,準冠帶閑居,不再起用。時禮部尚書霍韜(字渭先,廣州人)感嘆道:“陳褎上書忤首相,真御史也?!?/p>
游樸似乎也繼承了這兩位寧德前輩的“硬骨頭”衣缽。萬歷二十一年,萬歷帝鑒于他忠心耿耿,便又提拔他任湖廣布政使右參政,官級從正四品跳至正三品。游樸深知皇恩浩蕩,不敢怠慢。得到萬歷帝的垂寵,他的“硬骨頭”精氣神更是血脈噴張。但在明代的官場中,這就是另類,恰如海瑞。那時的官員講練達,就要做到陰陽協(xié)調(diào):既要遵循道德禮制(陽),又要爭取個人名利(陰)。如果做到陰陽協(xié)調(diào),就能官運亨通,世人歌頌。陰陽失衡,過分追求陽,就是理想主義,世俗不會接納;過分追求陰,就是勢利之徒,遭人唾棄。而游樸便是明代官場的另類,即追陽者。在湖廣布政使右參政任上,他便碰了一個大大的璧,從而被拒絕于官場之外——
明代省級的最高行政總管是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是司法總管。兩者是平行機構(gòu)。巡撫在明初為中央派出協(xié)調(diào)地方工作的官員,為臨時的官職,任務完成之后,回朝復旨,職務也就自然取消。布政使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長。明朝很怪,居然設左、右布政使,即有兩個省長,而他的下層級官員隨之有左、右參政。布政使掌管一省的政務,而左右參政則分守各道,分管糧儲、屯田、軍務、驛傳、水利、撫名等事,為從三品官職、類似副省長。游樸分守荊西道。荊西道設在承天府,而承天府即陪都,下轄荊州之荊門州,當陽、潛江二縣及沔陽州景陵縣。
那時,在荊門洲有個豪紳叫李天榮,專司敲詐。他不僅敲詐百姓,還敲詐地方官員、富商。為了行敲詐之實。他養(yǎng)了上千號門徒,專事“包打聽”官員、富商和百姓隱私,借機敲詐勒索,還篡改租契,增加賦稅,甚而還包攬詞訟,就是壟斷了寫訴訟狀的行當。李天榮在荊門州應是一手遮天。游樸分守荊西道后,按他的性格,自是要鏟除這個“碴”。他一到任,投訴者眾。他知道強龍難壓地頭蛇,要鏟除這“碴”,必有風險。他先遣差役送家眷回福建老家,暗中調(diào)查府衙中的李家黨羽清單,再悄然安排親信替換李家黨羽的崗位。在做好人事安排后,游樸才命州司馬(副州長或副市長)潘一復徹查此案。潘一復在掌握了李天榮的大量罪證后,便將李天榮逮捕歸案。這下可捅破了荊門州的天。那些漏網(wǎng)的李天榮爪牙四處散布流言,中傷潘一復。諫官一時受欺蒙,交章彈劾潘一復,也就是諫官交互向皇帝上書彈劾奏章,潘一復無辜受罪,終被罷官。游樸竭力為潘辯明冤屈,也遭到李天榮余黨讒毀,便憤然上書辭官,解甲歸田。
這一年,是萬歷二十三年,發(fā)生了明朝最強大的軍隊——戚家軍被殘酷剿殺的“薊州之變”震動朝野。那年,剛剛打完“抗倭援朝戰(zhàn)爭”第一階段的戚家軍回到駐地,可朝廷先前答應的錢糧與賞賜,卻是遲遲沒兌現(xiàn)。憤怒的將士們當然要討說法,新任的薊鎮(zhèn)總兵王保卻耍了花招,把他們騙到演武場列隊,向這些戰(zhàn)功卓著的軍人亮起了屠刀。讓英雄流血又流淚的皇朝,自然沒有任何前途可言。在分守荊西道期間,游樸還寫了《寄田搏真》,肯定了萬歷帝御倭援朝的正確性?!八E州之變”對游樸辭官是否有影響,我們不得而知……
萬歷二十三年,已是七十高齡的游樸坐著轎子,一路顛簸,踏進了與福鼎太姥山交界的鴛鴦頭古道。轎子上的游樸曾經(jīng)挺拔的腰桿也難以伸直,晴朗的眼神也已經(jīng)濁黃。驀然回首天涯路,已是芳草萋萋。那遲疑的眼神似乎難以說,他有衣錦還鄉(xiāng)的喜悅:他看透了大明官場“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頹勢,內(nèi)心卻還是裝滿了大明帝國曾經(jīng)的豪情萬丈。他也在不斷在掙扎著:大明國運還可以如這古道邊的草甸“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嗎?
我去鴛鴦草場的時候,正是深秋滿坡清風吹來的寥廓。
草場高坡處,登高望遠,草坡極目,一川草色秋裊裊,一輪落日高懸天盡處。用眼去觸摸那起伏的山巒時,忽然想著,那是妙齡女郎的曼妙身段,在余暉的沐浴下,正應和著怦然的律動,心中便有些了暖意。一陣落山風吹來,滿坡白色的荻花搖曳成陣,又著實有了些“只是近黃昏”的悲涼,想起了那個已是七十歲高齡的帝國老臣在這古道上的背影。他還在那古道上吟誦著自己寫的《昭明寺》:
帝子當年跡,游人此日身。
孤臺千甲億,萬事一朝曛。
鐵漢誰還健?金剛骨亦塵。
爽鳩何必問?一醉是吾真。
柘榮,“柘”者為樹,榮者為繁。柘榮,即為木欣欣以向榮。草木繁盛處,于土,那必定是沃野,于人,更當身泰心安即故鄉(xiāng)?!耙蛔硎俏嵴妗本褪沁@位帝國老臣最后的宿醉嗎?
萬歷二十三年,游樸退隱家鄉(xiāng),受聘為《福寧州志》總裁,又督子孫讀書。
萬歷二十五年,于南洋(今下黃柏村)建游樸德政坊。
萬歷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末時,游樸仙逝,享年七十四歲,葬于柘洋城西大洋。
來源:閩東日報·新寧德客戶端
文字:鄭承東
圖片:大夢客
編輯:陳娥
審核:劉寧芬 周邦在
責任編輯:陳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