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劉巖生:會好起來
那是父親在世的最后一年。
不到父親病情很糟,二老總是在電話里說,沒事,放心,你們先不用回來。應該會好!
又一次接到電話,父親在那頭嘆息說:“唉,是越來越沒用了,看把你媽也拖累著?!备赣H指的是自己半年內住院第二次。彼時日復一日磨蝕他的,是肺炎,胃痛,腎衰。
騰挪掉無邊的活,與姐夫一道回山城看望他。
靜夜,剛出醫(yī)院的老父親疼痛平息,沉實實睡去。鼾息聲一定讓母親都覺得彌足珍貴,說,你爸今晚總算可以好睡了。都好幾個晚上了,他一整夜的難受,難眠。
頓時欣慰,心酸,心疼,齊齊涌上心?!赣H糖尿病綜合癥發(fā)以來的那么多年,他的睡眠質量每況愈下,母親跟著少有夜間踏實睡眠。
我說:媽你別太擔心,會好起來。母親說:“是的,生兒(母親從來這么昵稱我)。我們,總在好起來?!?/span>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正為父親準備好每晚止胃痛的藥、熱開水,以及預防他半夜里血糖驟低的食物小點。然后在客廳里靜靜洗腳,依然用了喜憂交集卻也淡然、從容的口氣和我聊著天。
母親舍不得去睡,我也是。
話題簡單到只談一家人,只談病,只談一次次是否好起來。
先是我四歲時,九歲的大姐如何在一周內急病,不治。其時家里只母親和我們三姐弟,父親是在大姐病情捱不過去時接到口信從干手藝活的遠村回來的。那一次,家里的情形沒有遂人愿好起來。
時隔多年,母親幾乎少有提及。但有一天遇見老家一個堂姐,母親說她”突然心痛的要命”——都是五十歲的小時候伙伴哪!要是能像別人家女兒那樣,一直好好的在,多好?。?/span>
其實母親不重提,我心里也如烙痕銘記。畢竟,這段童年往事讓我打小起,就困惑也畏懼著一種叫做“病”的東西。
然后是妹妹。我剛分配工作的那年起,小時候腦部損傷過的妹妹得了可怕的不知名的病(那時候不知這種讓人手足無措的病叫癲癇)。那時從我教書的學?;丶遥棵靠吹矫妹没杳灾诖采铣榇?。“治吧,能治多少算多少”,父親這么決計。那年我已經能為家中分著擔當。我剛就業(yè)時每個月108元的工資,有58元是備著為妹妹定期取藥用的。
此后整整十年時間,奇跡般治愈了妹妹的病,讓她得以順當生活嫁人生子。那十年間,我在外工作,一次次電話回家,總是問,妹妹好起來沒有?“好起來了,好多了?!睍r隔多年,我沒法忘記,聽到電話那頭父母親這話時,心中的巨大喜悅,以及感恩。多年以后,老父親生前曾經和我談及妹妹,說:你妹的病要不被治好,怕你媽都被拖累的沒有好晚年。這人吶,一輩子遭什么劫難,是天注定的。落在誰家,誰被派來幫襯著度苦度難,也是天賜的。
再后來是父親纏身多年的病。因為它,曾經抓鐵有痕的父親卻在暮年弱如風中燭。糟糕的是,父親的病會朝哪個方向去?彼時的我沒把握,醫(yī)生沒把握,連父親自己也沒把握。
最后一次在省城住院,我趕去看望父親時,他委屈得像個孩子,說“兒呀,活到這么老,我從沒像昨晚那么痛”!然后他略微笑開,又說“后來我想,大不了痛到死,管它呢,都八十多的人了!”他還說,這樣,就好受得多了,就捱過了一夜。
不過母親那時總是滿懷冀望地說,應該會好起來。
但母親的希望,隨著父親83歲生命的戛然而止落了空。我最后一次陪在活著的父親身邊,是省立醫(yī)院凌晨三點的病房。匆匆從異地趕到他身邊的時候,父親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痰”——有過閱歷的老人們告訴過我,那是人彌留之際的癥狀。我緊握他的手,撫摸他的額頭,我想喚醒神志不清的父親,給他勇氣。我一連對他耳語:爸,你要相信自己,會好起來的!可是沒有用。
知父莫如子。我最后安靜地對他說:爸,你別怕,無論如何,我都會帶你回到鄉(xiāng)下的。這一句話,成了父子間的奇跡。那一刻,父親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慈慈地,和我對視,仿佛要把我看飽飽的最后一眼。而后,閉了眼。淚從他的眼角流出來,擦干。又溢出,再擦干。如此三次之后,老父安詳中與世長辭。
父親魂歸故里的那一天,老家的前門山上空,一朵祥云騰起,陽光為之鑲上金邊。去往他生前選定的山頭上安葬骨灰盒的路上,我回望著久遠前的一幕:父親為太爺爺太奶奶、爺爺奶奶墓葬那一年,我13歲。那時家窮。一早,我和父親來到田野間的一座草寮里,父親極盡虔敬從稻稈堆里抱出四個硋甕,上香,放鞭炮,然后一步一挨肩挑著四個先人的骨灰甕往新選的墓地里去。那一天的蒙蒙晨霧里,他像是對天禱告,也像是自言自語:“祖先們在看著呢,保著呢。我們家,后輩人,從今往后,要好起來!”
長兄如父。父親走后,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該多顧家了。后來的八年多時間,我還不止一次經歷了親人重病、絕癥,撒手不治或者就醫(yī)痊愈。母親也在我每周末如約而歸的陪護中慢慢老去。時光磨損著她的身板,腰背漸趨佝僂,心臟也開始出毛病,還患著頸椎和腰椎的隱痛。但她心智卻從容著。今年的清明節(jié),我們給父親掃墓進香,她非得跟著去。那天,久雨初歇天朗氣清,母親在香燭繚繞的煙味里念念有詞:那年你不拖累我去了。到眼前,孩子們都回來看你了?,F(xiàn)世最難事都過去了,總算無災無痛好著呢!你寬寬心吧。
我慢慢懂了,很多坎坷、困惑、畏懼,父母就是這樣一天天教會我們面對和接受的。——憑借農人身上所有的堅忍與抗衡。
當然,還有生活本身的諄諄善誘。
原載《福建文學》2022年12期
來源:福建文學 劉巖生 文/圖
編輯:劉寧芬
審核:林翠慧 林珺
責任編輯:劉寧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