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魏愛花:粗茶
自小喝粗茶長大,那時的茶,是自家手工炒制的,條索粗大而略帶黑色。母親總在清明前后的清晨采來茶青,晾在竹匾上,到了晚上,在去了油的鐵鍋里邊搓邊揉邊烘干,幾個小時后,方才制出幾斤綠得看似發(fā)黑的茶葉。這就是當時農(nóng)家的“粗茶”。因為是頭春采摘的茶葉,所以也稱“初茶”。制成后,掬一捧,茶香四溢。為了防止茶香散逸,母親還特意用了錫罐或加了塑料袋的鐵皮箱加以密封保存。
或許因了寒冬的醞釀,又浸染了春的風情,在周寧,“初茶”是最香的。作為福建省海拔最高的縣城,周寧縣平均海拔800米,因地屬丘陵,海拔高,天氣寒涼,常年云霧繚繞,茶樹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寒冬后,往往至清明前后,才得以采摘,因而周寧“初茶”,也稱“清明茶”或“明前茶”。不僅“初茶”的茶青采摘后總是“手指留香”,制出的茶葉更是茶色青翠,茶香醇厚,經(jīng)久耐泡。茶學界泰斗張?zhí)旄F凤嫼?,亦是贊不絕口,為之寫下“高山明珠,茶中珍品”八字贊詞。
喝著這樣的好茶長大,現(xiàn)在想起來,總有些遺憾當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時候,每天一大早,母親總是習慣性地抓一把粗茶,扔在大茶缸里,沖上一泡沸水,慢慢等它晾涼。夏日里,滿頭大汗地回家,總在第一時間撲向桌子,滿滿一大瓷缸的綠茶,一仰頭,“咕咚咕咚”幾聲,看著瓷缸里下去一半的茶水,這才長舒一口氣,滿足地打一個飽嗝,只覺得渾身都松快了,頗有幾分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中所述:“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但那時還小,只會牛飲,也只會在喝完大口大口的茶水后,嘆一聲“痛快”“舒服”,就像梁山好漢大碗酒大碗肉后的酣暢與豪邁。
便是喝著這樣原滋原味的好茶,也有嫌棄的時候。十七八歲,正值青春懵懂,喝著家里的粗茶,總覺得茶味過濃,于是刻意買了精致的玻璃杯,茶葉不多,只取很少的幾片,泡了水,透明的杯中便氤氳了淡淡的綠,像春天柔柔的風拂過眼簾,微微嘬上一口,心情便也如這茶香一起微微顫動,如溪澗之水蕩滌而過。那時年輕,思想活躍,也曾嘗試著往杯中加一些茉莉花、枸杞,或是別的什么,為了養(yǎng)眼,也為了不斷嘗試新的口味,但最終保留下來的依然只是幾片茶葉,翠綠或是黃綠,舒展著枝葉,在淡綠的茶水中招搖,賞心悅目之余,輕嗅細品,只覺淡香縈繞,煩憂盡失。
轉(zhuǎn)眼,工作十余年。忽然有一天,辦公室就流行起了工夫茶,于是學著品茶。除了綠茶,又認識了白茶、紅茶、巖茶。各種品牌,各種口味,目不暇接。那一陣子,大瓷缸換成了小瓷杯,一整套的茶具,一系列的流程,各種的講究,將茶葉的高雅與功效發(fā)揮地淋漓盡致,更有內(nèi)涵不一的“茶語”讓人瞠目結(jié)舌,于是,自嘲“粗人”,悟不透也不想悟透其中的圈圈繞繞。此后,但凡不是有客臨門,必定是一玻璃杯,一把“粗茶”,一泡白水。到了冬天,工作之余,熱騰騰飲上一口,仿若置身于暖陽之下,瞇縫著雙眼,體驗一把悠然時光。夏季時,猛灌一口,則可清晰地感受著肺腑洗筋伐髓般的酣暢淋漓與愜意舒爽。
是的,不再只是數(shù)片“清茶”,真是一抓一把的“粗茶”。玻璃杯里,厚厚的茶葉沉淀在杯底,占了五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的量。一葉一芽的茶葉換成了兩葉一芽的“粗茶”,條紋細致的工夫茶也換成了農(nóng)家采摘的野茶。茶味也不再是年輕時喜歡的淡如山泉,清新如春,而是湯色黃綠,濃釅若苦味,卻于苦中含甘。濃郁的茶香,環(huán)繞于唇齒之間,一口可以咂摸許久,清新醒腦,爾后在沉淀中發(fā)酵,這才恍悟人生已如秋至。
人生已如秋至!像金色的麥浪垂下沉甸甸的腦袋,俯首大地;像記憶中的童謠,唱著唱著,就唱出了滄桑與不舍;像母親炒制粗茶的手,在歲月的揉捻中焜黃,堆起一層層的褶皺,爾后消失在生命的長河。
家里粗茶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隨著母親的離世,家中再無制茶之人,粗茶自然也早已不見蹤影。偶爾在街上,遇見農(nóng)家散賣的茶,看似顏色翠綠,卻總也喝不出粗茶的味道。于是,每年的清明,前往母親墳前掃墓的時候,往往便舍不得墳前的幾株茶樹。只是每次笨手笨腳地采摘完后,看著手中不足一斤的茶青,苦笑搖頭。權(quán)且做清明糖茶喝吧。不作加工,一把茶青、一泡沸水、一勺白糖,喝一口,依稀見著母親在身邊說:清明茶,喝了腦清目明,最是聰明。
沒有經(jīng)過炒制的清明糖茶終究是味淡香輕,只適合孩子們品嘗。我想:或許,不必等到退休,現(xiàn)在也一樣可以學學炒制粗茶,然后買上一個大瓷缸,每天清早,一把粗茶、一泡沸水,渴了,一口氣“咕咚咕咚”來上幾口,人生也就圓滿了。
來源:周寧縣融媒體中心
編輯:林宇煌
審核:林翠慧 林珺
責任編輯:林宇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