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陳巧珠:浦源的“軟猬甲”
是人護佑著魚,還是魚在護佑著人?
在周寧浦源,我聽到了許多關于人和魚的傳說,也看到了人魚同樂的場景。我?guī)е@個命題,冒著蒙蒙細雨,走在溪邊的碎石小路上,溪里一群鯉魚隨著我的步伐緩緩而行,它們劃出長長的波紋在變幻中不斷排列組合。我想說的、我所想的,它們都用各種動作、體態(tài)來演示。它們出生在這里,似乎有著很大的局限性,一條不足三公里的溪流,每天往返迂回。然而似乎又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在這里它們受到人們的護佑與禮遇,沒有捕撈,沒有殺害,甚至自然死亡后還有魚冢,村莊里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茶園里的茶葉采摘了一茬又一茬,這些魚兒卻一直在這里游弋了八百多年。
南宋嘉定二年,河南開封朝奉大夫鄭氏為避戰(zhàn)亂,不得不離開家鄉(xiāng),作別家鄉(xiāng)的老屋、村口的古井,還有野地里的谷物與草木,舉家一路向著東南出發(fā),猶如一條大魚領著一群小魚,把彎彎山路當作淺流,一路青山綠野視作碧波,一坡一谷,一崗一浪,“游”到了福建周寧。在周寧浦源,他們看到了草木豐茂的山谷與溪流,就此停下腳步,安養(yǎng)生息。初來乍到,他們余驚未定,對周圍的情況不熟悉,甚至有所提防,謹小慎微。出于對生活飲水的安全考慮,鄭氏老祖宗便在村中的溪水里放養(yǎng)鯉魚,監(jiān)測水質,去污澄清。從此,一條源于大自然的溪流,人與鯉魚相依共存。鄭氏八世祖晉十公為了杜絕鯉魚被偷捕,心生一計,故意讓自家孫子到溪里捉魚,被人發(fā)現后,晉十公命人將其五花大綁至宗祠,按族規(guī)當眾嚴懲,并執(zhí)行原來的村規(guī)民約,請全村人到祠堂里吃飯,還請來戲班子演了三天三夜的戲。這番“苦肉計”后,更加完善了愛魚、護魚的族規(guī)。此后保護鯉魚的習俗一代傳一代,甚至饑荒之年,也從未有人捕食溪里的鯉魚。人離不開魚,魚也離不開這里的人,彼此托付。當精神托付成為信仰后,就成為人間疾苦的良藥,以內在的慈悲和情懷根植于大地,流傳于血脈。
“神魚”的傳說越流傳越真實,村里人以一種禮制的形式占領著精神制高點,溪里的魚成了上天派來的使者。此刻若從一個神學家的角度去看溪中魚兒游弋的紋路,就是一段神秘的文字,它們一搖一擺都是神來之筆。溪邊拙樸的村莊,土木結構的老屋,一座挨著一座緊密排列,廳堂上、門窗上、布簾上,隨處可見鯉魚的身影?!澳昴暧杏?,五谷豐登”“鯉魚送子”“鯉魚祈?!钡让Q超越了人們對于鯉魚的日常認知,鯉魚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可以讓人間風調雨順,年年有余,甚至國泰民安。
一陣風吹過,帶走了天空中的蒙蒙細雨,一朵烏云的周邊有著界限分明的亮光,花邊一樣鑲嵌。我收起了雨傘,朝著路邊的一戶人家里望去,兩位白發(fā)老人正坐在客廳,泡著一壺茶,看到我探著頭,其中一位老奶奶笑吟吟地朝我招手:“進來坐、進來坐,喝杯茶再走?!蔽倚χ貞?,擺了擺手,沒有停下腳步,屋里傳出飯菜的香味,飄散在空氣里,和雨后的青草味混在一起,有一種小時候聞到外婆用土灶燒出的飯菜的味道。老屋屋檐的角落垂著一個蜘蛛網,蜘蛛絲上沾染著細小的水珠,發(fā)出銀白色的光,我的目光穿過蜘蛛的八卦網,老屋精美的飛檐翹角正朝著遠處的山巒指去。環(huán)顧四周,似乎一切都為我傳遞出大自然設計的重要理念,也許世間的每一種生命乃至每一件事物,設計的理念都是為了完成某種使命。
我順著時間逆流而上追根溯源,溪流推著村莊不停地往前走。鯉魚溪的源頭來自紫云山麓,五彎六曲穿村緩流而過。站在后山,我望了望遠處與近處的土地,土地被分類成不同的維度,一種是泥土里生長出來的衣物與谷物,賜予人們生存的根本。另一種是人為堆砌起來的高地,成了墳冢,銘記著人們最終的歸宿。
逝去的人就是活著的牌位,我看到鄭氏宗祠屋頂上的瓦,一個名詞從我的腦海中浮現:魚鱗。這瓦一片壓著一片,細密地疊加排列,多像魚鱗??!這一層魚鱗仿佛就是傳說中的“軟猬甲”,為宗祠遮風擋雨。宗祠里的牌位看著子孫繁茂、人丁興旺。鄭氏子孫則謹記人魚共存的祖訓,沿著長長的族譜上溯,那年制定下魚葬習俗,建起讓人心生敬畏的魚冢,鯉魚自然老死后,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將魚葬于魚冢,燃起三炷香、燒冥幣、誦祭文,以示紀念。
所有的人心里都在默默朝拜著,這篇祭文是上古巫祝文化的零星碎片,遺失在鄉(xiāng)野的語言分支,是人們心魂的蔭蔽和依靠,是保護村莊的神,為村莊披上一層“軟猬甲”。
來源:閩東日報
文字:陳巧珠
編輯:陳娥
審核:劉寧芬 周邦在
責任編輯:陳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