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詩群的幾個特點
邱景華
一、“詩群”與“詩派”
在討論“閩東詩群”之前,先對“詩派”和“詩群”作比較辨析。
所謂“詩派”,就是詩歌流派。新時期以來,詩界談論最多的“詩派”是“九葉”、“七月”和“朦朧詩”。產生于20世紀40年代的“七月”詩派,是一群青年詩人阿垅、魯藜、彭燕郊、牛漢、綠原、曾卓等,在艾青和田間的影響下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并在胡風主編的《七月》上發(fā)表作品,后來自然形成具有整體相近的流派特征的詩歌群體。與“七月”相似,“九葉”詩派的形成,也是無意插柳。前期的“九葉”分為二撥人:西南聯(lián)大的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和上海的辛笛、唐湜、唐祈、陳敬容、曹辛之。他們先是在兩地各寫各的,后來因相近的詩風再漸漸聚合,表現(xiàn)出相似的流派特征。一直到新時期,這兩批人才在北京相識。朦朧詩也是這樣,它所涵蓋的詩人有數(shù)十人,創(chuàng)作風格差異巨大。其核心的“今天派”“五大將”:北島、舒婷、顧城、江河和楊煉,其詩藝也相差甚遠。可是,在后來詩界的激烈爭論中,青年詩人們相近的創(chuàng)作傾向,慢慢被突顯出來,并被詩評家命名為詩派。
總之,“七月”、“九葉”和“朦朧詩”,都不是事先打出流派旗幟,然后再按其理論設計創(chuàng)作;恰恰相反,都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因詩人們相近和相似的審美理想和創(chuàng)作方法,自然聚集在一起,由后來的理論家命名為詩派,然后再為讀者們所認可。
朦朧詩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徐敬亞等人所編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在封底上介紹:“本書集數(shù)十個流派……”。從此,詩界“詩派”林立;但多數(shù)只有詩派“宣言”,而無與之相適應的創(chuàng)作成就;常常是呼嘯而來,很快又無聲散去:真正能稱為“詩派”的,了了無幾。
與“詩派”相反,“詩群”只是一群松散的詩友組合,或因地域、或因愛好而聚集在一起,但沒有共同的審美理想和創(chuàng)作方法,在詩藝上提倡“求異”:“兄弟七八個,大家排排坐”,各打各的鑼,各敲各的鼓。
為什么事先沒想成為詩派的“七月”、“九葉”,倒成為影響很大的流派;而一心想成為詩派,并打出流派宣言,卻沒有形成詩派?我以為,詩歌首先是個體的藝術創(chuàng)造,不是理論的圖解,按照理論設計而寫作,只能產生概念化的作品,泯滅詩人的藝術個性。反之,沒有理論約束,詩人們自由自在走自己的路,倒容易形成各自的藝術個性。
“詩派”與“詩群”,既有相異的一面,又有相近的地方。不論是“詩派”還是“詩群”,共同之處都要求群體中的每一個詩人,必須要有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藝術風格;在此基礎上,若詩群的整體風格相近,那就是“詩派”,反之,則是“詩群”。但“詩派”未必高于“詩群”,二者并沒有高下之分,它們只是詩歌群體發(fā)展的兩種不同形式,關鍵要看能否出“名家”和“大家”。“詩派”常常是短命的,而“詩群”以長壽居多。因為創(chuàng)作就是“求異”,而“求同”的“詩派”只能是短暫的。所以,大詩人不是超越“詩派”,就是不屬于任何“流派”。
二、“求異與求同”互補
“閩東詩群”不是詩派,而且也不想成為詩派;是一個以“求異”為特征、在“求異”中變化的地域性的“詩群”。
為什么在閩東這塊相對貧瘠的土地上,會出現(xiàn)蜚聲詩界的“閩東詩群”?
首先閩東有歷史悠久的文化積淀。比如,霞浦建縣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年歷史,作為閩東的文化名城,其豐厚的文化傳統(tǒng)不僅代代相傳,而且廣為普及,“文化的種子”撒遍每一個角落。所以,“閩東詩群”中以霞浦籍詩人為最多:既有像空林子這樣出身于書香門第的才女,又有像湯養(yǎng)宗和劉偉雄這樣的漁家子弟、葉玉琳和謝宜興這樣的農家后代。其次,閩東雖然地處偏辟,相對封閉。但對文學而言,卻是因禍得福,因為經(jīng)濟不發(fā)達,較少受到商品經(jīng)濟的猛烈沖擊,文化依然受到崇尚,才會有很多人熱衷于寫詩。第三,閩東各級領導對文化事業(yè)的重視和支持,形成了一個關心和弘揚文化的小氣候,詩群中有幾位因寫詩有成就者,在有關領導的幫助下改變了命運,這對后來者也是一種激勵。第四,省、市各級作協(xié)、文學報刊和文學界的前輩們,對詩群的的大力扶持和幫助。所以,20多年來“閩東詩群”不斷發(fā)展,寫作者有數(shù)十人,已出版的詩集有30多本。
以上是外因,“閩東詩群”發(fā)展的內因,首先靠得是“求同”。“閩東詩群”雖然不是一個詩歌流派,也沒有號令眾人的領袖;但作為一個群體,必定會有一個核心。這個核心,就是擅長于團結人并富有組織經(jīng)驗的劉偉雄和謝宜興。他們以友情和對詩歌的熱愛作為“粘合劑”,把居住在各地、具有不同性格不同觀點的詩人們聚集在一起,以自由組合的方式,逐漸形成一個松散的詩歌群體。“閩東詩群”不是一個有組織的社團,也沒有共同宣言;是一個開放式的詩歌沙龍,提倡多元的寬容和接納,充分保持個性的自由。所以,在“閩東詩群”中,有各種不同的報刊:有謝宜興和劉偉雄主編的《福建丑石詩報》和“丑石”詩歌網(wǎng);(“閩東詩群”的核心是“丑石詩群”,因為其中的代表性詩人,多數(shù)是“丑石”成員。)有還非、湯養(yǎng)宗和游刃主辦的《三角井》詩刊;還有游刃擔任斑主的“網(wǎng)易”現(xiàn)代詩歌網(wǎng)。早年還有湯養(yǎng)宗主編的《麥笛》、哈雷和宋瑜主編的《三角帆》等。聚集在這些詩報刊和網(wǎng)站的周圍,詩友們自由地發(fā)表作品,并參加相關的各種詩歌活動。在相互吸引、相互交流、相互激勵中,慢慢形成一個詩歌“場”,顯示出群體的力量。
“求同”,主要表現(xiàn)在組織的層面,使詩友們自然形成一個群體;但“求同”的目地,不是組成一個有共同追求的“詩派”。恰恰相反,“求同”的目地,是為了更好地“求異”:探索各自不同的詩藝。換言之,借“詩群”的合力,促個性的發(fā)展:這是“閩東詩群”的共識。
正是這種“求同”和“求異”的結合,形成了“閩東詩群”“和而不同”的整體特征,使詩群具有一種“交替發(fā)展”的長期活力。由于詩群中的個體,都具有不同的藝術個性,而不同的藝術個性,又具有各自成熟的不同季節(jié)。當“閩東漁漢”湯養(yǎng)宗的海洋詩,在詩界引起較大反響時,其它詩人們也在沉默中加快腳步。而當湯養(yǎng)宗從創(chuàng)作高峰暫時滑入低谷時,“鄉(xiāng)村之子”謝宜興的《苦水河》,又奇峰突出,眾人矚目。不久,游刃又以他具有強烈先鋒色彩的現(xiàn)代詩,讓詩友們激動不已。再后來,劉偉雄以他“行走的詩”和詩中厚重的滄桑感,獨樹一幟。緊接著,“大地女兒”葉玉琳,以她獨特的詩歌魅力感動了許多讀者。近年來,伊路用她不斷增長的愛心和多樣的詩藝,蠃得了行家們一致的稱贊。宋瑜、空林子和還非,在詩藝上沒有大起大落,以他們沉穩(wěn)的腳步和前傾的身姿,成為詩群一股穩(wěn)定的力量。
“閩東詩群”這種此起彼伏、相互消長的動態(tài)發(fā)展,使詩群始終保持著強勁的發(fā)展態(tài)勢,和整體的青春活力。
三、立足地域與走出地域
作為一個以地域命名的詩群,“閩東詩群”的地域特色,是不言自明的。立足地域,表現(xiàn)地域,是早期“閩東詩群”引起詩界關注的主要因素。
對詩人而言,他們腳下的地域主要是故鄉(xiāng)。湯養(yǎng)宗的海洋詩,就是以他童年熟悉的漁村生活為題材,《水上“吉普賽”》成功,首先來自于故鄉(xiāng)的靈感。但寫地域,又不能僅僅停留在“誰不說咱家鄉(xiāng)好”的層面,關鍵要用“大視野”來觀照“小地域”,才能源自故鄉(xiāng),又超越故鄉(xiāng),完成從生活到藝術的轉換。《水上“吉普賽”》的成功,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受惠特曼的影響,湯養(yǎng)宗較好地處理“人與海”的審美關系。以海為背景,突出人的形象,把一群在海邊討生活的的漁漢,提升為具有原始生命力的“海的子民”。“因為寫實,轉為新鮮”。給當代的海洋詩,增加了一種全新的素描式的漁村人物畫和海上漁漢圖。引起了著名詩人公劉的激賞,繼而蜚聲詩界。
湯養(yǎng)宗打響了“閩東詩群”的第一炮,對詩友們既是一種強有力的激勵,又是一種很大的壓力。如何在湯養(yǎng)宗之后,再打響第二炮、第三炮?跟在湯養(yǎng)宗后面寫海,顯然不行,只有更鮮明地表現(xiàn)自己腳下的地域獨特性,才能擺脫湯養(yǎng)宗的遮蔽,另立山頭。著名詩人蔡其矯認為:“以故鄉(xiāng)為題材,更容易顯示出各自不同的感受,因為自然、氣候和歷史傳統(tǒng),使我們生活的地方都有不曾雷同的特點,這也許是歷來的詩的故鄉(xiāng)題材永遠不可重復的原因。”(《福建集·序》)后起的謝宜興、葉玉琳和劉偉雄,都是在“求異”中表現(xiàn)地域的特殊性,從而獲得成功。
同樣是生在霞浦東吾洋的海邊,當少年湯養(yǎng)宗在沙灘上自由奔跑的時候,幼小的謝宜興,卻已在臨海的山上割草砍柴,過早地體驗了生存的艱辛。童年的山野生活,培養(yǎng)了謝宜興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清新明麗的藝術感受,但這種對美的敏感,總是與苦難融合在一起。當謝宜興把故鄉(xiāng)的小鄉(xiāng)村,變成詩歌中的“苦水河”;當他把“生命之重”,化為“藝術之輕”,以“甜美的哀傷”,成為抒情的基調時,謝宜興就寫出別具一格的鄉(xiāng)村詩,成功地打響了“閩東詩群”的第二炮。
同樣是生活在霞浦海邊農村的葉玉琳,卻又寫出與謝宜興完全相反的詩歌。倆人同樣是抒情詩人,謝宜興關注的是農民的苦難,開在他詩中的花雖美,但根都是苦的;而葉玉琳總是把生活的歡樂,作為她所歌吟的美的內涵。她那充滿野性的飽滿生命力,使她敢于挑戰(zhàn)生活的苦難。她總是在大自然的美好環(huán)境中,展示人生的歡歌,表現(xiàn)對土地對親人的熱愛。當她以現(xiàn)代女性的開放意識,重新審視故鄉(xiāng)的童年生活,她就從“一手提著草裙,一手提著夕陽”的牧歸村姑,變成深受詩界喜愛的“大地女兒”。
可以說,“閩東詩群”第一批收獲的成果,都是以故鄉(xiāng)的地域性取勝。詩人們雖然偏愛以故鄉(xiāng)為題材的地域性,但并沒有死守地域而陷入偏居一隅的孤陋寡聞;而是積極走出地域,走向更廣闊的遠方。比如,當湯養(yǎng)宗以《水上“吉普賽”》蜚聲詩界之后,他出人意料地“悔其少作”,表示不愿再談海洋詩。于20世紀90年代另起爐灶,開始“先鋒詩”的寫作,表現(xiàn)出一種“脫胎換骨”的蛻變。以地域取勝,但又清醒地看到地域的局限,湯養(yǎng)宗的這種“蛻變”,表現(xiàn)出超越地域的強烈愿意,和走向廣闊世界的遠大目光和抱負。
與湯養(yǎng)宗這種斷裂式的“蛻變”不同,一直待在霞浦的劉偉雄,雖然也對地域的長處與局限,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是將二者相對立,而是在二者之中尋找一種融合和互補。他一方面不斷挖掘故鄉(xiāng)的地域特點,另一方面又不斷外出,游歷名川大山。最后在旅行題材中形成自己的特色:把異鄉(xiāng)和故鄉(xiāng)融合起來寫,在異鄉(xiāng)的題材中,傳達尋找家園的鄉(xiāng)愁。這種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復合體,是一種特殊的地域性,具有一種廣闊的時空結構。這就是劉偉雄《蒼茫時分》詩集的獨特魅力,顯示了“閩東詩群”對地域性認識的新高度。與其他詩友相比,劉偉雄的腳步常常“慢一拍”,之所以要“慢一拍”,就是為了尋找和表現(xiàn)自己的獨特性,他總是在別人意想不到的藝術領域,展示他的異彩。
讓地域與更多的文化因子聯(lián)系起來,從而獲得更開闊的時空和更厚重的內涵。地域,實際上是一種文化綜合體。它包括自然地理、風土人情、歷史文化的積淀、以及家族遺傳等等。只有當詩人們從表層的自然地理、風土人情,升華到歷史文化,以及進行不同地域之間的比較,才有可能寫出地域性的廣度和深度。在謝宜興、伊路和還非的筆下,可以看到“閩東詩群”的這種變化。
謝宜興和伊路都是從閩東鄉(xiāng)村,走向省城福州。鄉(xiāng)村的苦難,總是促使農家的后代走向城市;然而一旦進入城市,他們又感到很難真正融入城市,永遠是城市的邊緣人,是一個無根的飄泊者。謝宜興的詩集《留在村莊的名字》,把這種離開故鄉(xiāng),又懷念故鄉(xiāng)的兩難,升華為一種文化意義上的“鄉(xiāng)愁”。這樣,地域性就超越了故鄉(xiāng),具有文化的意蘊。在謝宜興的筆下,鄉(xiāng)村和城市總是對立——他常常以鄉(xiāng)村批判城市,他對農村人在城市受苦,有著特殊的敏感。引起廣泛關注的《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表現(xiàn)了他對在城市“賣笑”的鄉(xiāng)村姐妹,一種強烈的感同身受的人文關懷。
也許是家在縣城,但從小跟著當教師的母親在鄉(xiāng)村輾轉的緣故,伊路的童年是全身心地陶醉在大自然之中,培養(yǎng)了她與自然萬物交流的能力。對她而說,地域就是大自然。與謝宜興不同的是:伊路以她不斷博大的愛心,化解了城市與自然的對立,在兩難中找到了一種溝通和交流。在她看來,人類建立了城市,遠離自然,但自然并沒有把人類遺忘,仍然不斷地給城里人以恩澤。她通過詩中的風、鳥、和樹木,提醒城里人要時時注意和珍惜身邊的自然風景,永遠保持與自然的交流。如果能時時愛惜和珍藏大自然點點滴滴的恩賜,就能“在不經(jīng)意中獲得快樂”,還要懂得對自然感恩:“感謝世界總讓我多幸福一點”。
來自福州,長期在閩東工作的還非,以一種外來者的目光,表達出對地域性的不同理解。也許是生活在異鄉(xiāng),地域于他少了一種親切感。所以,他不是一開始就寫地域,而是經(jīng)過長期的摸索,最后在弗洛斯特的啟發(fā)下,悟出地域與現(xiàn)代詩的審美關系,從追求先鋒詩的抽象,轉向具有地域色彩的寫實,在底層人的世俗生活中,找到生命的樂趣。從此漸入佳境,寫出一批像《拋漁網(wǎng)》、《故鄉(xiāng)那條江》、《八都橋頭》等,這樣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好詩。
就連“閩東詩群”的新秀石城,也繼承了詩群表現(xiàn)地域性的傳統(tǒng),以他在故鄉(xiāng)屏南山居的體驗,寫出一組開闊強勁、意蘊深遠的《大風》組詩,出手不凡,蠃得了廣泛的關注。
總之,“閩東詩群”對于地域性始終是關注的,并且對地域性的理解和表現(xiàn)更加豐瞻。地域性,也是“閩東詩群”區(qū)別與“福州詩群”、“新死亡詩派”和其它詩群的一個重要標志。
四、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合
閩東人的文化性格是務實而穩(wěn)健的,所以,閩東人不走極端,也罕見開風氣之先的人物。既沒有出現(xiàn)像“四川詩群”周倫佑、廖亦武那樣叛逆性的“莽漢”;也看不到漳州道輝那種打出“新死亡詩派”,驚世駭俗的急先鋒;女詩人中,也不曾出現(xiàn)安琪那種敢走極端和擅走極端的另類。
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尋找平衡和融合,可以說是“閩東詩群”的整體姿態(tài)。但“閩東詩群”務實卻不保守,穩(wěn)健中力求創(chuàng)新。雖然“閩東詩群”也被誤讀為“半新半舊”,但這種“舊中有新”或“新中有舊”,自然比所謂的“全新”,更符合詩藝的創(chuàng)新規(guī)律。因為它是“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創(chuàng)新”,而所謂的“全新”,常常是割斷傳統(tǒng)的“全盤西化”,其實并不新,只是西方現(xiàn)代詩的翻版。
在“閩東詩群”中,空林子出身于傳統(tǒng)文化積淀最為深厚的大家族,父親林之行是福建著名的劇作家,她從小就受到古典文學的熏陶,和多種藝術的調教,能彈琵琶、拉大提琴。長大后不僅會寫新詩,而且也能寫舊體詩詞。后來移居京城,又從國學大師文懷沙學詩。但是,早年那種“文化貴族”的出身和經(jīng)歷,不僅沒有給她帶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高貴,反而成為與生俱來的“罪過”,是厄運的開始。文革期間,全家被下放到霞浦最偏辟的山村。其家族所擁有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是“文化大革命”要掃蕩的“封建文化”。但是把民族文化作為安身立命的繼承者,其父林之行不管在任何艱難的處境,總是以他佯謬的智慧,用口和筆,頑強而隱晦地傳承和傳播民族文化。在空林子和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我們也看到父女之間“荊火相傳”的一種悲壯的史命感。“空林子”是林燕蘭的筆名,它首先是傳統(tǒng)文化在文革時期遭到毀滅性打擊的悲劇象征,其次才是繼承民族文化的個體的充滿縮命感的隱喻??樟肿拥脑姼柚?,充盈著濃濃的“古典情懷”,和對民族文化的終生眷戀。這就是空林子詩歌獨特的文化意義,它保存了一個黑暗時代企圖消滅民族文化的苦難記憶,也展示了中華民族文化如何在一個個充滿悲劇性命運的個體身上,得以保留、延續(xù)和創(chuàng)新的艱難歷程。
在“閩東詩群”中,不僅有空林子這樣對傳統(tǒng)文化的迷戀,葉玉琳對宋詞的傳承,劉偉雄對古典詩學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而且還有對西方現(xiàn)代詩歌不倦的學習:如湯養(yǎng)宗與惠特曼和聶魯達,謝宜興與葉賽寧、游刃與博爾赫斯和葉芝,宋瑜與里爾克、還非與弗洛斯特……
實際上,“閩東詩群”是在傳統(tǒng)詩歌與西方現(xiàn)代詩之間往返學習。這種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尋找平衡和融合的藝術道路,比所謂的先鋒和前衛(wèi)更難。因為它是一種“三維的綜合創(chuàng)新”。即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和個性中尋找共同點,找到了才能完成一種多維的融合。比起那種單向度的“西化”,那種脫離自己藝術個性的模仿,自然復雜得多、困難得多。
比如,古典詩歌的自然意象,主要是傳達情感;而現(xiàn)代的性愛題材,主要是靠“身體寫作”,但葉玉琳的愛情詩卻是用傳統(tǒng)的自然意象,來傳達現(xiàn)代的性愛的內涵,這樣不僅將現(xiàn)代性愛詩化了,而且表達出民族的特色。葉玉琳詩歌的自然意象不是襲用古詩的物象,而是選擇與自己童年相伴的家鄉(xiāng)中充滿活力的自然景物。這樣,葉玉琳就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和個性的結合點中,找到了只屬于她的藝術天地。
也許是因為創(chuàng)作個性的內斂、含蓄、深沉,劉偉雄對中國古典詩歌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喜愛和天然的相通。所以,不管詩界的潮起潮落,新詩民族化一直是他長期追求的藝術目標。他努力吸收西方現(xiàn)代詩的觀念和手法,但是語言上,堅決反對散文化,他的詩歌中很少有翻譯詩的歐式長句。其組詩《自己的西部》、《自己的北方》、《花園》等詩,語言簡潔、純凈、多義,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漢詩的神韻。
從詩人類型來講,伊路首先是個藝術家,她的職業(yè)是舞臺美術設計師,其次才是詩人。西方的現(xiàn)代藝術,是她藝術觀念和藝術營養(yǎng)的重要來源,也是她在詩藝上不斷求新求變的內在動因之一。長期的舞美專業(yè)訓練,使她形成獨特的現(xiàn)代時空意識。善于在有限的時空中,通過奇異的設計,給讀者以無限的空間想象。這就是她的《人間工地》系列,能以場景和情節(jié)巧妙取勝的原因。近幾年來,她強化對中國詩歌傳統(tǒng)格律的吸吶,主要表現(xiàn)為句法和章法上的出新:她非常重視對數(shù)量詞的運用,通過不斷的重復,在句法上形成了一種對比和變化,產生一種節(jié)奏;在章法上,建立起一種內在的藝術秩序。所以,伊路外表的平和和性格的不爭,掩蓋了她內在藝術個性的奇特——一種有深度的奇特。因為這是一種罕見的組合:傳統(tǒng)的淑女品格、人道主義的母愛、現(xiàn)代藝術家前衛(wèi)的觀念和手法,奇妙地融為一體。正因為這樣,她最近剛出版的詩集《看見》,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好評。
像那些因疾病而專注于生死的作家一樣,宋瑜的精神世界是獨特而幽深的。因為長年患病,使這位內省的詩人更耽于沉思和冥想。對生死的體驗和超越生死的思考,特別是對生命永恒價值的追問,使宋瑜雖然沒有皈依宗教,但有內在的宗教感。 這樣,他就接通了西方詩歌中超驗的神性。(沒有宗教感,單靠理性思維是無法體驗西方詩歌中的神性。)所以,宋瑜喜愛西方現(xiàn)代詩的長句式,而是寫得得心應手。因為這種長句式,適合表現(xiàn)理性的沉思和冥想。但宋瑜的詩又具有中國的特征,因為他不借用西方宗教題材的詩歌意象,而是以中國的自然景物如黑塔、枇杷樹、蓮花等,來表現(xiàn)自己的靈魂漫游,所以沒有滑向抽象的玄思。同時,宋瑜右手寫詩,左手寫詩論。對于詩學的濃厚興趣,使他的創(chuàng)作追求始終比較自覺,少走彎路。理論的支撐,使宋瑜詩歌保持一種清明而冷靜的理性。好多年來,宋瑜的詩歌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解讀,因為要進入他的詩歌并不容易,需要沉靜的心靈和中年的滄桑感。
與宋瑜最接近的是游刃,同樣具有沉思和冥想的品格。兩人相比,宋瑜的冥想更多的是理性的沉思,而游刃的冥想主要是超現(xiàn)實的想象。游刃沉靜獨處的性格,遠離鬧市的山居,深夜讀書的愛好,使他的冥想得到充分的發(fā)展,成為一種觀照現(xiàn)實的藝術方式。特別是受博爾赫斯的影響,這種觀照世界的冥想,更具有哲學的意味。冥想常常是處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或者說,通過冥想,能打開無意識,從而激發(fā)出超現(xiàn)實的想象力。游刃那些優(yōu)秀之作,如《冥想三章》、《守林人》、《春夜懷人》、《我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等,通過強大的冥想,把寫實的意象,上升到超現(xiàn)實的境界。在充滿神秘感的美好氛圍中,去冥想生與死、瞬間與永恒,特別是那些在現(xiàn)實中不斷消逝卻又具有永恒價值的美好事物……游刃的冥想,總是伴隨著濃而深沉的抒情?;坌牡淖x者,能體驗到詩人在其中所蘊含的真切而悲痛的深情。
受當代商品經(jīng)濟的強烈沖擊,追逐名利的理性不斷強化,而無利可圖的想象力不斷衰退,已成為詩人中廣為流行的時代病。游刃這種以他的冥想,抗拒世俗的侵害,保持富有詩意的靈性,就具有特別的意義。在“閩東詩群”中,游刃具有較為豐厚的文化修養(yǎng),他那沉靜淡泊的性格,使他的讀書較少急功近利的色彩。作為全國四大詩歌網(wǎng)站之一的“網(wǎng)易”現(xiàn)代詩歌的斑主,游刃從不炒作自己,卻以“詩奴”自居。只是利用網(wǎng)站的開放和便捷,打破偏居一隅的局限,不斷擴大自己的視野和空間??傊稳惺欠e累多于付出,他是“閩東詩群”未來的希望。
如果說,湯養(yǎng)宗、葉玉琳、謝宜興、劉偉雄,是“閩東詩群”中“活躍的一伙”;那么伊路、宋瑜和游刃則是“沉靜的一族”。在一個充滿活力的詩群里,不僅要有“活躍的一伙”,而且也不能缺少“沉靜的一族”。二者相輔相成,在陰陽互補中組成一個詩群的最佳結構。
五、創(chuàng)作與批評“共生”
創(chuàng)作與批評攜手同行,是“閩東詩群”的又一個特點。專門從事詩評的有邱景華、王宇、陳健等,還有既寫詩又搞理論的宋瑜。20多年來,創(chuàng)作與批評雙方始終友好相處,在詩群的“共生”中,一起摸索前行,走向成熟。
“閩東詩群”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共生”關系,主要表現(xiàn)為:創(chuàng)作者不會按照批評者的理論設計寫作,雖然創(chuàng)作者常常邀請批評者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意見,但對批評者的意見又保留自己的看法和選擇;批評者也不做創(chuàng)作者的廉價吹鼓手,并努力突破“圈子批評”的局限,批評者把詩友們的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個案來分析,雖然友好交往有助于對文本背景的了解,但客觀性是他們自覺奉行的基本準則。創(chuàng)作與批評雙方,是一種自由交流的詩友關系,沒有相互約束和必須履行的義務及責任。雙方有合有分,合中有分,分中有合,并且相互影響。創(chuàng)作者因為批評者的參與,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了更自覺的反省,對詩學產生興趣,也寫起理論文章;批評者因為經(jīng)常與創(chuàng)作者交流,會對脫離創(chuàng)作實際的抽象理論敬而遠之,并從批評界流行的用西方理論硬套當代創(chuàng)作的弊端中突圍出來,注重詩歌現(xiàn)象和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研究。
20年來,邱景華、王宇、陳健、宋瑜,還有閩東籍學者余崢、郜積意等人,寫過數(shù)十篇的詩評,討論和評介“閩東詩群”創(chuàng)作的得失。其中邱景華的《新松成林:霞浦青年詩群述評》、《報春的花束:“閩東詩群”導讀》、《關于“丑石”詩群》,王宇的《守護和逃離》、《對存在的撫摸與諦聽》、《此生匆匆走不出異鄉(xiāng)》,陳健的《以另一種抒情回歸古典》,宋瑜的《藍色光,在時間的門檻上》;還有余崢《最終的海:人類與詩的棲居家址》,郜積意《民間的相對性》等,這些詩評在各種報刊發(fā)表后,對于促進詩群的成長和壯大,擴大詩群的影響力和知名度,產生過積極而重要的作用。
其次,創(chuàng)作者與批評者在“共生”中,不斷保持并且強化各自的獨立性。詩評不是創(chuàng)作的寄生蟲,創(chuàng)作也不做理論的推銷員。雙方共同關注的是:“閩東詩群”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深層次的“詩歌問題”,雙方在互相尊重和平等交流的基礎上,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討論和商量。如果說,在早期的交往中,雙方還努力尋找共同點;那么,在后來的討論中,大家更看重“在爭議中探索詩歌問題的復雜性”,在求同存異中擴大思考的空間。只有強化創(chuàng)作和批評各自的獨立性,才能達到二者的互補。這才是一種健康的詩群“共生”關系。
以前,“閩東詩群”創(chuàng)作者與批評者經(jīng)常開展對話和討論,雖然收獲頗豐,但由于沒有形成文字,既不能保留,也無法與外界交流。近年來,“對話體”的寫作,成為批評與創(chuàng)作雙方一種重要的交流方式。湯養(yǎng)宗的海洋詩,曾在20世紀80年代產生過較大的影響。閩東有福建省最長的海岸線,劉偉雄、謝宜興、邱景華等人也都是在海邊長大。海洋詩應該成為“閩東詩群”重要的創(chuàng)作題材,蔡其矯老師數(shù)次來閩東,一再強調閩東詩人應該寫海。
但是,在《水上“吉普賽”》之后,“閩東詩群”應該如何在湯養(yǎng)宗海洋詩之外,開拓新的藝術境界?于是,劉偉雄與邱景華搞了一個對話,討論海洋與詩歌的審美關系。根據(jù)各自在海邊長大的真實體驗,討論閩東人對海洋的獨特認識。對話錄《海洋與詩歌》發(fā)表后,產生了一定的反響。隨后,邱景華和劉偉雄,又與蔡其矯老師、謝宜興、空林子,對詩歌與海洋的關系,進行多層面地討論,整理成《關于詩歌與海洋的對話》,在《福建丑石詩報》刊登之后,引起各地詩人和讀者的關注。
創(chuàng)作與批評這種“共生”關系,使“閩東詩群”具有不斷進行自我調節(jié)和自我“凈化”的功能,對群體的健康發(fā)展,起了積極的作用。
六、成熟與局限
近幾年來,“閩東詩群”的整體實力和在詩界的影響,使它成為福建詩歌的重鎮(zhèn),已進入福建詩歌“第一軍團”的行列。但若從全國詩界著眼,與其它優(yōu)秀詩群如“四川詩群”相比,“閩東詩群”在全國還只能屈居“第二或第三軍團”。若以個體詩人而論,“閩東詩群”中雖然擁有幾位在全國詩界有影響的詩人,但與王家新、西川、歐陽江河、大解等當代一流的中青年詩人相比,還有一段不短的差距。
究竟是哪些因素影響“閩東詩群”走向大氣?在我看來,可能有以下三個原因:
一、如果說“穩(wěn)健和平衡”,是“閩東詩群”的特點。那么,“有一利必有一弊”,正因為穩(wěn)健和平衡,都是“慢一步、二步之后的調整”。所以,“閩東詩群”不可能產生在全國詩界“開風氣之先”的重量級人物,也就缺少強烈的沖擊力和“不可替代性”。當然,具有穩(wěn)健和平衡能力的詩人,倒也有可能產生當代詩歌的“集大成者”。但由于長期偏居一隅的地域局限,“閩東詩群”整體的文化修養(yǎng)還有待于提高,當代詩歌的“集大成者”,暫時還沒有出現(xiàn),或許,應該成為詩群的下一個大目標。
二、“閩東詩群”的地域性,還要與民族性和世界性相結合,才能出大詩。蔡其矯老師晚年提出:要讓更多的文化進入詩歌。他晚年的海洋歷史詩篇,如《徐福東渡》、《海上絲路》、《鄭和航?!?,不但有發(fā)生航海歷史事件的地域性,而且是從東、西方海洋文化相比較的視野,看東方海洋文化的特點,和對世界海洋文化的貢獻。這種從地域性中,尋找和發(fā)現(xiàn)民族歷史文化的積淀,以及在世界中的獨特性,在四川詩人梁平的長詩《三星堆之門》和《重慶書》中,得到不謀而合、殊途同歸的強烈共鳴。
在全球化的時代,如何在西方強勢文化面前,保住和更新我們的民族文化,已迫在眉捷。從這個角度看,以表現(xiàn)本土生活和民族文化為內涵的地域性,就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閩東詩群”也應該朝著這個大方向努力!
三、“閩東詩群”作為一個詩群所應有的“藝術多中心”,還不夠明顯。由于“閩東詩群”多數(shù)成員,長期同處一個地域,同處一種文化環(huán)境,再加上閩東文化的單一,缺少多元,這就制約了詩人們向多元化藝術發(fā)展而造成的強烈差異性。詩群的主要成員雖然都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個性,但不同的創(chuàng)作個性,卻常常源自一個相同的藝術中心。不像“四川詩群”那樣,詩人們不同的創(chuàng)作個性,來自不同的藝術中心,從而顯示出詩群整體風格的豐瞻和多樣。“閩東詩群”這樣出自小地域單質文化局限的“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的努力加以彌補。幾年來,詩群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但還屬于一個未完成的狀態(tài)。
總之,要想在這三方面有重大的突破和進展,“閩東詩群”還要走很長的路!
(原載《福建作家》2007年第1期,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
邱景華,男,漢族,福建霞浦人,1953年出生,原寧德市高級中學圖書館館長、副研究館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寧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詩探索》《詩刊》《文藝報》《文學報》、《文藝理論與批評》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文學評論百余篇,著有文學評論集《在虛構的世界里》等。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