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   靈

九月的一日，鴛鴦草場上，風聲呼嘯。

人在其中，如舟行大海，身體和心靈都在接受著這浪高一浪的風力考驗。“啊……”人聲細渺，頃刻吞沒在風吼中。風，灌進嗓子眼，充滿了整個胸腔，我畏縮地再一次敗下陣來。沿著枕木棧道繼續(xù)艱難地拾階而上，一個踉蹌，緊緊抓住身邊的大個子。站定回望，已至山腰，進退兩難。那就一直往大風吹的地方走去吧！

“怎么大風越狠，我心越蕩，幻如一絲塵土隨風自由地在狂舞。我要握緊手中堅定卻又飄散的勇氣，我會變成巨人，踏著力氣，踩著夢……”旋律響起，內(nèi)心涌動，想長嘯，想拔劍起舞。

于是，心下一沉，便如身處邊疆的孤影，大風起兮云飛揚，我命由我不由天；心上一揚，轉(zhuǎn)身為小師妹上山送飯看望只身在思過崖面壁的師哥，方又重整旗鼓，雄赳氣昂；而更多時候，我還是想鉆進一個洞，或抱住一塊峰石。

那么多的草啊，盤滿了整片山巒，卻絲毫躲不進人，低矮的草身僅就伏在你的腳面上撩撥。這群“拉幫結(jié)派”的家伙，好似大風的“幫兇”！友人的眼鏡終于又一次被吹飛，幾個認識，不認識的同行好一陣找尋。剩下我們仨，遠遠地落在隊伍的最后，孤單地在風中凌亂，倒像是“羸弱的草”。終于，我們不舍又無奈地離去。風聲還在耳邊叫囂，揚起久埋的腦袋，一桿造型奇異的風車正飛速扭轉(zhuǎn)，葉片迷亂妖嬈，綻放奇異的笑。

亂，是這場天地間開的玩笑，有一絲殘忍，一絲遺憾，還有，幾分不可思議的美感。

四季有四季表情。初見時在春夏，溫柔的風，絨絨的草，時節(jié)轉(zhuǎn)換，草場如從南方遷徙到了北方，陡然一副宏大粗煩糲，高冷嚴峻的模樣。位于山區(qū)縣柘榮的鴛鴦草場，平均海拔1000多米，面積達到了1萬多畝，是南方少有的生態(tài)寶地，被譽為福建省第一大天然草場。都說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高海拔氣候，造就了它獨特的自然景觀。沒有親見的美，都有待驗證。

而秋季的鴛鴦草場，則是另一種震撼。眼下，正值初秋，盡管草有些枯黃，但依然茂盛得很，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這么開闊的視野，在移步就是山的小縣城里很是稀罕！住在東源鄉(xiāng)鴛鴦頭村的村民是幸福的，推開屋門，就能盡情地游目騁懷，在一望無垠的山海中打開心門，紓解心結(jié)，啟迪心智?；蛟S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早已習慣了這四季輪換的布景，而我卻一再感嘆于它的“大場面”，這大概緣于一種反差的印象———

認知中，柘榮是全省最小的縣城，人口僅十萬多一點。山城里引以為傲的標識，也是小小的物件，或是股掌之間的手藝，舉凡布袋戲、柘榮剪紙、牛肉丸等，都兼具著玲瓏小巧的特質(zhì)。

且看布袋戲，又稱 “幔帳戲”“大拇指戲”，簡陋的木雕小臺閣蓋以帷布就成一方小戲臺（寬不及1米，高不過半米）。戲臺上，生、旦、凈、丑行，各色布偶騰挪飛轉(zhuǎn)在藝人的十指間，透過鏤空雕花的木板屏風，省級“非遺”傳承人鄭運德窺視著自己的操縱：他手掌偶、腳司樂、口中或說或唱，熱鬧不已。劇目包含了歷史掌故、傳奇話本、公案小說乃至時下新編，所謂“方寸之中行萬里，一人手上演百官”。這心手中變化萬千的不止布袋戲，還有聲名遠揚的柘榮剪紙。

剪紙這個榮列“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民間傳統(tǒng)手藝，不僅在當?shù)赜辛嗣耖g藝術館、剪紙傳習所、特色產(chǎn)業(yè)館等，還涌現(xiàn)出了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袁秀瑩、孔春霞等一批民間剪紙藝人。我親見，一雙綿柔的手輕盈起伏，很快，蝴蝶的半邊輪廓抖落而下，碎屑飛零，蝴蝶翅膀上細密的鋸狀紋理一點點被裁出……主人展開將其放在光潔瓷白的盤子上，赫然映出了蝴蝶紅艷艷的身姿，還是一雙！我聽過一首老歌：“何必旁人來說媒，蝴蝶兒都是自成對。”世間美物竟都是如此相映成趣！

那日，主人將蝴蝶夾進書簽贈予我，我如獲至寶。忽然想到家中也收藏著一本剪紙作品，它并非出自什么名家，而是我的母親照著粉本一刀一剪完成的。那段時間，她常常一剪就是大半天，接連數(shù)月，直到為我剪出了一套“十二生肖”“十二金釵”“胖娃娃系列”等等，作為嫁妝壓在箱底。我無數(shù)次嘆服她的耐心，母親則夸耀說外婆才厲害，她可以直接按著心意剪出花樣，一如眼前所見，不用打稿，不用粉本。

展廳內(nèi)，陳列著一幅幅惟妙惟肖的民俗故事、人情世態(tài)、蟲魚花草等作品，風格或傳統(tǒng)樸拙、或現(xiàn)代新穎、或清新典雅、或率真粗獷……至臻純熟的柘榮剪紙儼然已經(jīng)獨樹一幟！我仿佛看到，剪紙，從一個茶余飯后的消遣，一個不起眼的女紅活兒，到如今拓開了一個藝術世界。這如同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從不把自己的天賦異稟當成一筆財富，只顧喜歡著自己的喜歡，孜孜不倦地傾注著愛與堅持，時間累積后，自成一派，香遠益清，而在她們樸素簡靜，含蓄內(nèi)斂的外表下，又激蕩著多么熱烈的情感———對美好生活的熱切愿望，對生命興旺吉祥的虔誠祝福，還有對愛我所愛的執(zhí)著與任性。

一個人的時光是自由的，一個人的時光也是孤單的。古法傳承歷來路長人稀，但總有一些頑強的熱愛者，他們像一棵棵草扎根在地上，生生不息，對抗一切風雨，也享受一切自由。“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柘榮剪紙美如斯，柘榮亦如斯。

走在這個小山城中，沒有車水馬龍的擁塞，沒有市井叫賣的喧囂，街面上干干凈凈。我掰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酸甜可口，水分充足。秋風溜溜地穿過衣袖，梧桐樹交抱的街道上，落葉繽紛，秋黃的色澤令人欣羨。都說環(huán)境變了，天氣也亂了套，但這里四季分明，冷暖依序。無怪乎，柘榮被譽為養(yǎng)生天堂、長壽福地。

到了夜晚，小城分外清靜。我們來到一家土特產(chǎn)店鋪，貨架上刀剪、檀香、太子參、米醋、清泉……樣樣“聞名”，價格倒也適中，店小妹娟秀的面盤上盡是恬淡與自信。想起余光中的詩———“忽然你走來，步雨后的紅蓮，翩翩，你走來，是一首小令”。這一程的時光秘境里，翩翩而來的，是小城柘榮，你看他———心中有風月，處處有美意，一笑無拘束，闊朗月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