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柏柳
◎ 王麗楓
這里是一個白茶的故鄉(xiāng),小小的村莊,安詳,淡泊,靜謐。它落在時光的深處,像一幅油彩畫,在陽光下綠樹成蔭,花木掩映。一條條彎曲的黃土小路,通向一畝畝綠色而旺盛的茶園。通幽的巷子伸往一間又一間保留著木頭本色的屋子,屋前雞鳴狗吠,屋頂炊煙裊裊。那扇門始終是敞開的,為撒下來的那片和煦的陽光,為屋前那只找食的鳥兒,為任何一個串門的鄰居或偶然而來的過客。屋里滿是農(nóng)家人淳樸的笑臉,還有溫和的鄉(xiāng)音,夾雜著撒滿一地茶葉的香味。坐下來吧,到了這里,你會身不由己地想坐下來,一切外界的紛爭與困擾都一掃而盡,一切浮華的欲望和人世的丑惡都淡出腦海。就嗅一下這純凈的味道,在這片澄藍(lán)的天空下期待朝日的升起,在這份親切的遇見中等待晚霞的降臨,在這里含一片夢中的葉子,品一口白茶的香。家啊,它不是四方形的一座建筑,它是心靈深處沒有迷失的那條路,一種依賴,一份圓滿和會心的認(rèn)可。所以,人們常常會那么渴望和依戀自己的故鄉(xiāng)。
這個村子叫“柏柳”,位于福鼎點頭鎮(zhèn)的梅山腳下。世代居住于此的“梅家”茶人告訴我說,這里素有“茶馬古道”之稱,是內(nèi)地“貨貿(mào)大關(guān)道”的必經(jīng)之地。我想象著歷史倒退三百年,這樣的村子,這樣的古道,這條沿村環(huán)繞的長溪,還有這條街市,是怎樣的一種繁華?錦織緞繡的商賈絡(luò)繹不絕,身旁攜帶漿洗整潔的挑夫,穿梭于商鋪,等待滿載而歸;朱樓前那女子烏黑的發(fā)髻上銀簪閃閃發(fā)亮,挪步而出荷袂蹁躚;秋日里長溪邊鋪滿霞光,悠閑的大白鵝和歇腳的白鷺伸長脖子,對溪梳妝,顧影自憐,小溪中魚蝦追逐,河蟹順流而下歡快無比;酒肆里的漢子脫下汗?jié)竦膴A襖,端起大碗將酒一飲而盡,長辮子往后一甩,再來上一碗那才叫舒坦;茶坊中文人齊聚,圍桌對弈,墨客們挑墨繪丹青,看不夠這梅山美景。再看冬日里農(nóng)家小院的瓦楞上鋪著衰草,雪照瓊窗,而整個茶園的苗圃又仿似道道玉徹的雕欄,那黃土小路上不知留下哪方過客深一腳淺一腳的足跡……這一切,正應(yīng)了村里留下來的一句口頭禪———通街茶酒米粉味,徹夜羊蹄馱腳聲。
我總是姍姍來遲。三百年后的今天,遇見它,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它的安靜,還有那些褪了色的老物件,隱約閃爍著曾經(jīng)輝煌的痕跡。沒有變的,就是那縈繞不去的茶香。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許因為傳統(tǒng)的使然,勤勞且智慧的祖先們傳下了種茶制茶的好工藝。也許是這片土地的特殊,才能培育出別樣肥碩而粗壯的茶樹。不管是什么原因,你且看橫溪嶺上留下的宋代摩崖石刻、橫溪橋頭的古茶亭,還有柏柳的這條古茶街,仍然完好地保留著明、清兩代茶人的古厝。這個小小的村莊走出了清代茶人梅筱溪,他把畢生的精力用于研制茶葉,開創(chuàng)的“梅占魁”字號一度名噪閩江,被人尊稱為“梅伯”。他留下的《筱溪陳情錄》《筱溪筆記》,安靜地講述了這里輝煌的過往,以及作為一個茶人起起落落、豐富多彩的人生。在他六十六歲生日的時候,福建省建設(shè)廳莊晚芳廳長贈予他一方祝壽匾額,上題:“荈苑耆英”,還于匾右寫了極有高度的跋文。在另一個老農(nóng)的家里,我們看到了民國大員何應(yīng)欽贈送給梅氏茶商梅秀蓬六十大壽的匾額———“純嘏爾常”。已無須更多贊譽之詞,就用梅氏族譜留下的美麗詩句作為歷史的見證吧———“朝采茶,采茶山之阿;暮采茶,采茶山之麓。佳人窈窕結(jié)隊行,擷秀只認(rèn)旗槍綠。龍團(tuán)雀舌品不同,七碗通靈惠復(fù)馥”,“野猿競采初春果,稚子能收未雨茶”,“清溪激齒松泉滑,古洞烹茶瓦鼎寒”,“幾處茶園分別墅,數(shù)家茅屋自成村”。它們就是一朵朵開不敗的花兒,在這個山村獨自芳菲。只有祖祖輩輩生于此,長于此的子孫們能被這片香氣熏陶,而又渾然不知。
任意走到一個小院,在陽光下修剪茶枝的阿婆都會笑瞇瞇地告訴你,在柏柳,世世代代都流傳著種茶、制茶、藏茶以及賣茶的習(xí)俗,村里的童叟皆知該如何將茶枝修剪成可培育的茶苗,并且技藝嫻熟,這些修剪出來的茶苗銷往全國各地甚至海外。再看那阿婆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里,藏著多么美的陽光和雨露。村民們會在每年驚蟄至清明前采摘最飽滿的“白毛茶”針,然后用傳統(tǒng)的制作工藝做成白茶或白琳工夫紅茶,作為禮品饋贈親友。這以外,茶葉對于他們而言,還有很多耐人尋味的用途,逢年過節(jié),掃墓祭祖或是宮廟敬神,供桌上陳列的祭品首從“三茶三酒”開始,茶為首敬,無茶不成祭。村民有女兒出嫁,常備有兩包白毫銀針放入嫁妝“壓箱底”作為陪嫁,以表達(dá)父母祝女兒“平安一生”的心愿。這些美好的習(xí)俗給柏柳涂抹上了更濃郁的色彩,足夠令你細(xì)細(xì)品味,又向往無比。
說到白茶作坊,走近這座由青磚黑瓦環(huán)成大四方形的圍墻,磚灰扶起的門楣上用蒼勁的行書寫著“遠(yuǎn)茗韻宸”,背面寫著“柏柳聚秀”的古厝,你便再也收不回自己的目光了。灰黑兩種顏色混搭而成的它,安靜地立在一片綠色的茶園中間,像一位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學(xué)者,歸隱于市。推開那扇古樸的松木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院子里一大片青翠的苔蘚,院子的左右兩邊用青磚各圍起一個水池。正前方有兩層連片的木門灰墻房間,門前的過道堆放了一層層晾曬茶葉用的“竹篾丙”,在春分前后,上茶園采摘回來的“白毛”新茶就是放在這樣的大篾丙上,讓陽光晾曬至七八成干。走進(jìn)最左邊的一個大房間,陽光分別從一個個打開的窗口斜照進(jìn)來,灑在地上擺放著的圓柱形大竹框上,框里放著一口大鍋,鍋里放滿木炭,茶葉就鋪放在這木框蓋子上。茶葉要用暗火慢慢烘焙,這里完全沒有任何一種現(xiàn)代機器的痕跡。由于這里制茶的歷史悠久,這些制茶的竹具也完全由村里的老人制作而成??吹竭@里的時候,我由衷地感覺,這是多么幸福的一種氣息———原始的、溫暖的、安靜的氣息。
此時,我突然想,人生的意義是什么?答案就是你走進(jìn)柏柳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村莊,隨著它在歷史的長河里靜靜地、幸福地流淌……
責(zé)任編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