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樹
◎ 邱 靈
“頭頂一個天,腳踏一方土”,上世紀(jì)流行的老歌,如今聽來詞曲依然經(jīng)典。以樹喻人,或是借樹言志,都承載著深厚的審美意味和文化象征,從而治愈、陪伴、激勵著我們。
一棵樹,意味著什么?
從與樹相關(guān)的英雄人物、歷史掌故、魔法故事和物種演化、贊頌或抗議的不同態(tài)度、種植與砍伐的寓言,穿過如森林般稠密的木雕、桅桿、樂器和家具,直到返回我的近旁,在爸媽的新居,我聞到一股濃濃的木頭味,老爸說,這是杉木的味道,“杉木能防蟲防潮,是質(zhì)優(yōu)價廉的實木家具首選。”腦海中,倏地飛來一枚綠色環(huán)保印戳,瞬間戒備全消,深呼吸杉木散發(fā)的新鮮氣息,沿著從城市森林直通鄉(xiāng)野大地的安全通道,我又一次來到一棵樹前。
好大一棵樹!
在寧德蕉城虎貝鄉(xiāng)彭家村,我瞻仰著這棵有著千年樹齡的老杉木———它全不似常熟印象里那頂著擎天華蓋的百年老榕,綠光耀眼,婆娑慈祥。古杉蒼老的虬枝從頂端向四面撐開、下垂,如半收的傘,粗糙的針葉緊附其上,濃密處黑森森一片,稀疏處枝條裸露,如青筋暴起,又像是會伸過來的爪,催生出無數(shù)暗夜里的傳說,老實講,它的模樣有些駭人,像個老怪物。
相傳,在這個村莊還沒有被命名之前,這棵杉木就經(jīng)彭氏先祖之手倒插成活了。早于唐時,年幼的彭仲修(公元628—709)放牧到此(該村舊稱“石洋”“熟洋”),突臨暴雨,他將羊群趕至石洞中避雨,其間,一只母羊誕下兩只小羊羔,雨止后,彭仲修興沖沖地抱起新生羊羔,趕著羊群就要回家,不料母羊不愿起身,無奈之下,彭仲修順手拔起一棵小樹苗倒栽在土里,并對母羊許下諾言:他日樹苗若能成活,便舉家遷居石洋。次年春天,小樹苗竟活了下來,彭仲修與父親蘭膺公商議后,兌現(xiàn)了這個承諾。亦有傳言,彭仲修尋羊至此,發(fā)現(xiàn)此地積雪消融,溫暖祥和,插苗成活,乃遷居。大同小異的傳說故事,無不昭示這方水土的祥瑞。彭家村的鄉(xiāng)村日歷,由此展開。
自幼喜愛武藝的仲修公,17歲考上武秀才,20歲考中武魁元,留任武教官,后到兵部任職,他剛毅果敢,清廉正直,被詔封為武毅大夫。地靈人杰的人間佳話,讓彭家后代頗以為傲。明時廣東崖州知府彭寧公重返故里,賦《詠古樹》一首,“當(dāng)年祖上栽,培育一奇才。驕陽何其酷,張傘足涼哉!”(蒼勁茂峭,獨木成林的杉樹,因酷似巨大的“涼傘”,故有“涼傘樹”“龍傘樹”之稱),又彭氏家譜有詩頌云:“枝繁葉茂歷悠悠,伴祖肇遷有千秋,馨竹國史傳銘志,傘樹家聲萬古流。”據(jù)此,“涼傘樹”也成為了一代又一代外遷的后人尋根問祖的家族印記。
如今,這棵杉木依然生機勃勃,龐大的樹圍從五六人抱合,到現(xiàn)在八九人乃成,樹基逐漸變得中空。據(jù)說,解放前樹基處有一大洞,洞沿著樹干延伸五米多高,人們還可以把桌子放進洞內(nèi),有小孩鉆入其中玩耍,亦有人在里面焚燒枯枝敗葉,后來洞口慢慢愈合,村民為了保護這珍稀的“杉木王”,就用土把洞口填平。眼下,蛛絲纏繞的洞口還能隱約窺見黑洞洞的內(nèi)里。為什么生命的“空殼”還能如此歷久彌新,堅不可摧,或許,這是它又一個健康長壽的生命秘訣。
一棵樹活下來,越老越珍貴。它不像村里的阿貓阿狗,老了,遭人厭棄,渾身上下臟兮兮地寫滿了疲憊與哀怨,最后淪為一個流浪者。在漫長的歲月里,老杉木還經(jīng)歷了什么?除了那個美麗的傳說,我沒有找到更多關(guān)于它的故事,也不刻意地去揣想它的種種了,而是單純地敬畏和仰慕它的強大生命,這是它本來的樣子。哪怕是最普通的樹,無論如何都要生長,必須生長。生長,就是樹所做的事。
村干部告訴我,這棵樹比往年長得好。你能注意到那枝頭的新尖葉,還發(fā)著鮮綠的光澤。據(jù)說這兩年驅(qū)除白蟻頗有成效,因此老杉木在這個春天生長得特別旺盛。而與此同時,我不由地看向人世間的這場浩劫,當(dāng)那些幸與不幸還未找到答案,我們只能憑借自身強健的體魄和意志去抗衡,也相信,生命的奇跡源自自身。一如古希臘“醫(yī)學(xué)之父”希波克拉底所言,并不是醫(yī)生治愈了疾病,而是人體自身戰(zhàn)勝了疾病。人類也又一次回到生命最原始最本能的追求,為了活著而活著。
有人說,在所有的生物中,植物最先進,因為它們動作最慢,在生命的巨浪和波折中,也最沉得住氣。摩挲著老杉木溝壑縱深的老樹皮,我張開雙臂抱住它,貪婪地吸取這一份自大地深處的生命倔強和神秘莫測。
在離這棵古杉不遠的溪湖之畔,還生長著一棵羅漢松。天,這也是一株千年老怪!盤曲遒勁的造型如巨型盆景,彭氏宗祠坐落后方,二者像是一對相映成輝、彼此成就的夫妻,如彭家村古詩有云,“堂前羅漢樹有年,雨顯云霞常纏綿。 可比月中紗羅景,長春不老在階前。”
當(dāng)樹木茂盛地生長,鄉(xiāng)村也隨之興旺,我們樂于如此想象,事實確也無出其右。聲譽鵲起的黃家蒸籠,給虎貝鄉(xiāng)帶來了不菲收入,也讓彭家村的老巷土屋里有了一席的忙碌———那些散落的小作坊,正不緊不慢地手工制作著精致的工藝品,它們多取材自木竹,質(zhì)優(yōu)者取老杉木為材。在植被豐茂的深山,還根植著不少百年杉木,從前彭家村民為了方便,就在山中臨時搭棚,就地取材。如今為了環(huán)保,砍伐有節(jié),銷量亦有規(guī)劃,今年受疫情影響,一度停產(chǎn),后陸續(xù)恢復(fù)。村口一張關(guān)于5月10號通車的告示,見證著這個60里之外的彭家村與都市間,那既遠又近的關(guān)聯(lián)。
精工慢活的傳統(tǒng)手工藝對年輕人而言是一種考驗,在彭家村,同樣有不少年輕人外出務(wù)工,留下一些年長者扎根故里。寧靜的村落中,偶有車輛往來,運送著家傳的工藝品,迎接若干慕名而來的散客,以及不遠千里尋根的人。
對于彭家村人而言,故土之所以是故土,除了故鄉(xiāng)的人,還有家門口的那棵大樹。
責(zé)任編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