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詩選
懸念
夏天過去一半了,臺風還沒來
往年這時總有失散的妻兒在街邊哭泣
我路過雜貨店總要瞄上一眼
她們偷偷轉(zhuǎn)身,昨夜的洪水
卷走了神龕上的香火,而那些男人
再也抬不起頭來。從墻角到庭院前的大樹
我等待暗中響起的那陣呼喊
恍惚穿越了幾個世紀,我驚訝于
屋頂上的那些風那些被遺忘的夏天的
記憶,可我又握住了什么呢
想象中的風暴從我的腳踝爬上前額
那在午夜時分奔跑的人們
他們被石頭絆倒,被一塊廢棄的鐵片割傷
我還看見年邁的父親在清晨死去
左手握著鑰匙,右手挽著母親
而他身體的內(nèi)側(cè),站著年幼的我
夏天過去但又回來了
我路過雜貨店總要瞄上一眼
那時洪水淹沒了橋墩,更遠的地方
初升的太陽照著斷枝上的棉絮
死去的人還在路上,而夏天已過去一半
我擔心活下來的人會從夢中驚醒
他們沒有多余的力量,搬動黑暗中的
身體,他們似乎也像我一樣
只是等待,等待一場突如其來的
暴雨,途經(jīng)這個夏天,而后
跟隨那洶涌的河流,到無盡的深淵
探訪思念中顫栗的軀體
身體中預(yù)留的一段好時光
這是屬于你的,我的愛人
這在身體中慢下來的
時光,這被帶入血液里的周而復(fù)始的
眼神和心跳,全都是你的
我的愛人,我已經(jīng)開始磨損
整個世界的疼痛在增加
我的在減少,少到只剩黑夜和白晝
而這副身體它還將操勞
把丟下的再次撿起,把殘缺的
變得完整,它多像傳說中的那個容器
被填滿,而后贈與那個有福的人
我的愛人,這是我為你預(yù)留的
一段好時光,它已刻在彼此的身體
在此生,在愛的無極深淵里
致歉
我是移動的坐標,但我無法為你取下
風的線條;我有多余的膚色
但內(nèi)心是如此緊張,生怕你在臘月
無法召喚一座花園應(yīng)有的光亮
我是山坡上那塊害怕遷徙的石頭
看得見你的峰巒,但仍靜默
不愿碎裂,閃耀暗藏中的火焰
我,我是裸稗,有根,但難以攀援
我是那掏空的瓦罐,僅存有
孤零零的年華,你取其白晝剔除
黑夜,我卻絲毫不敢搖擺
驚于土的陳跡,恐于日光散漫
我是向日葵背后的那道陰影
縱有你摘來星光明月,我也難以蘇醒
我是可恨的落日,徒有未來的幻象
可以搬動萬物,竟不能為你現(xiàn)身
我是那雪,白得讓人發(fā)狂
你想隨之沉積,我卻悄悄融化
我,我是你眼角最后才能滑落的淚滴
越過了此生,它也只有針尖那么大
來自中年的假設(shè)
操場上繞圈的那個男人
他停不下來。他的鞋底破了
但是他的腳還在,這是一件復(fù)雜的事
在那逝去的二分之一的時光中
他見證了魔法:他是他自己的道路
事先設(shè)定好的里程、坡度和
假想敵,一夜之間被另一個人取代
那不算超越,但著實危險
他是一個積極的參與者
面對旋轉(zhuǎn)的天空、屋頂和那
不說話的鳥雀,他得加速
他甚至想擺脫那副身體
如同傳說中的那樣,以風的形體
或者是閃電,就當是綠芽好了
用一個早晨的時間,或者
直接和春光對算,在所有人
尚未晃過神來的時候
他已和時間交換,成為路邊的
一處風景:一塊帶著心跳的
石頭、一簇迎風搖曳的
野菊、一枚提早掛上天際的冷月
當然,一定還有另一種可能
操場上繞圈的那個男人
在某一段時間里,他一動不動
他等待天邊的最后一抹云朵
搬走另一半的時光,悄無聲息地
按照他寄存過的那副身影
曾經(jīng)給出的提示或謊言
身體里的箭
身體里豎著無數(shù)的靶子
可箭很少,有時把弓拉得滿滿的
瞄準的是一頂皇冠
倒下的卻是一截枯萎的柳枝
每個人都起早摸黑,勤于練習
百步穿楊者想著隱居山林
而打下飛鳥的,現(xiàn)已高居云端
越來越多的人緊握著箭簇
他們蓄勢待發(fā),奔走于大地上
當中只有一人悄無聲息
把自己喊醒,而后把天空射穿
那個人無意中蹲伏了幾十年
這才摸到身體里的箭
他發(fā)力,風中的心臟已停止呼吸
人到中年
對舊木樁說話,從空瓶子里掏盡
光陰,人到中年,多渴望身體能長出云朵
伸手可以觸及峰巒,低頭
可以喚來河流的反光。那一刻
每一棵樹都有替身,被注視的那張臉
富足而安詳。人到中年
會有小小的意外,眼神變空了
對鏡無己,就連捂進被窩里的月亮
也要比往常來得蒼白
人到中年,手指半明半暗
有時撫摸江山,衣襟內(nèi)風聲驟起
有時恍恍然等待牽引
隔山有飛禽,過河卻只見獨木
往日子里塞海綿,看針尖磨損,人到中年
這一秒歸屬于下一秒,那被愛著的
深藏于密室,而恨已有歸途
白紙可以填滿,長嘯即可呼出
人到中年,命如枝杈間的一抹光斑
孩子們因其而躁動不已
父輩仍有期許,盯著高處的果實
請給雨夜一個寬恕的理由,哪怕朝暉
輕薄而易逝,從容但卻寡言
愛情
因為有你,上帝創(chuàng)造了我
我們努力活著,活在無以計數(shù)的灰色的
投影里,你愛我肌膚里的每一寸光陰
我愛著因你而得到寬恕的一切
有一天,我們也會死去
我們的愛情,是一個陌生人的左手和右手
他那漫長的一生
每一天,都會夢見清澈的湖泊
那里有會飛的魚,它們
被召喚,就露出與我們相似的表情
我和云雀共用一根繩索
你們看到了,我從云雀身上得來的
我都交了出去,云朵給小孩,河流給老人
我將把那些哀怨的眼神交給銀匠
他要分離出淚滴和遠方的投影
你們看到了,我和云雀共用一根繩索
誰也無法扯斷,它連著兩顆心臟
云雀飛多高,我的夢想就多高
云雀在陌生的地域里受傷,接連數(shù)日
我的世界就開始旋轉(zhuǎn),失去平衡
在人群中,我就是那個
昏睡、吃藥并不見好轉(zhuǎn)的人
你們看到了,如果云雀果真能躲開子彈
那么,那顆子彈必將從天空
反射回來,它要瞄準的人其實是我
我在人世間尚未長出翅膀
我遇見的敵人,一個個都蠢蠢欲動
你們看到了,我敢用這樣的繩索
不是想借力發(fā)力,而僅僅是
同行的人都以為軀殼就是唯一的肉身
而我,我將老死在大地上
可那靈魂,它將長久地高居云端
丁酉年登山偶遇放蜂人
蜜蜂有自己的道路,不同于崖壁上的
瀑布,也不像瞄準器里的白鷴
它們飛得很低,低到翅膀的反光
幾乎陷入草木的呼吸
放蜂人比山里任何一棵植物都要來得
安靜。這讓我感到害怕
每當成百上千的蜜蜂飛離蜂箱
他也隨即變輕,輕到不需要肉身
只留下明亮的輪廓
可是,正是那樣一片漂移的光影
讓我覺察到了什么才是山水的靜穆
什么才是浮云的根
放蜂人走走停停,忽遠忽近
從微微發(fā)燙的晌午到傾斜的黃昏
他一直都在那里,在山澗迂回的地方
在飛鳥的側(cè)影里
他比泉眼空闊,又小于林間的風
蜜蜂逐一飛回,趕在天黑之際
密密麻麻的翅膀攜著那巨大的嗡嗡聲
整塊山地如此沉重而斑駁
放蜂人把自己濃縮為一盞孤燈
牢牢地,安插在那顫栗而不朽的黑暗里
俞昌雄,男,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作品發(fā)表于《山花》《十月》《人民文學(xué)》《中國文學(xué)》等海內(nèi)外報刊雜志,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瑞典文、阿拉伯文等介紹到國外。入選《70后詩人檔案》《中國年度最佳詩歌》《中國年度詩歌精選》《中國新詩白皮書》《文學(xué)中國》等100余種選集。參加《詩刊》第26屆青春詩會,曾獲2003新詩歌年度獎、井秋峰短詩獎、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等?,F(xiàn)居福州。
責任編輯:陳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