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章團:從知性中構(gòu)筑詩歌造型及精神疆域
盧 輝
“整個下午,我坐在水泥叢林中/每一口清茶,都有蘭香回歸血脈/每一次沖泡,都能看見/白馬彎弓的身影”。當詩人曾章團把成年時期那陽剛的毅力與萌春年華那陰柔的微力結(jié)合在一起時,他詩歌所持有的語言“造型能力”立刻把非本質(zhì)的東西——時間,給取消了。也正是在時間“被取消”的一剎那間,他詩歌的“恒定值”顯露出來。
在福建詩壇,曾章團的詩不為人所熟知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這種遺憾主要與曾章團自身的低調(diào)有關(guān)。這次,我較系統(tǒng)的拜讀了他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到近幾年的詩歌作品,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在無限世界中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機體化的,都有著一種無限之力,有著穿透過那外在的、限定著的“物象”中去。尤其是他對“茶”有著特別的靈性與銳度,他對茶的語言“造型能力”有著許多過人之處。在他看來,茶是他心目中“全一”的本體,一個普遍的、絕對的、終極的精神“外化”。因而,他面臨的問題就是如何把他心目中“全一”本體的不透明性和沉重性轉(zhuǎn)化為透明的、輕靈的永恒:
在閩南的紅壤地里
一株小小的植物
注定要長出鋸齒狀的
英雄主義,對抗繚繞云霧
注定要在涼青、萎凋、揉捻
和發(fā)酵中,剝下鐵的銹色
讓鐵的靈魂擲地有聲
——《安溪鐵觀音》
很顯然,曾章團詩意化的“茶”儼然是一個理想的精神國度,它與現(xiàn)實有著超驗的距離,就是因為他的茶是以最高的本體——神性、大全為根據(jù)地,最終“生成”為一個生命的范疇。在他所垂青的茶園里,一株小小植物的“英雄主義”和“鐵的靈魂”被詩人整合得擲地有聲:“今夜,所有的茶樹/都選擇隱姓埋名/紛紛放下成長的刀劍/用發(fā)酵忍住悲傷/在皸裂的掌心下/漾出觀音的慈懷”。由此可見,自然界的每一個創(chuàng)造物只是在一瞬間才是真正完美的,詩歌則把這一瞬間中的本質(zhì)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把它從時間之流中抽出來,在它的“純存在”、“生命的永恒性”中來表現(xiàn)它。曾章團詩意化的“茶”就是作為自由與必然性的相互滲透的絕對綜合,摒棄了對自然的簡單摹仿,摒棄了在語言上的簡單造型,去努力表現(xiàn)“真正存在的東西”,即觀音的慈懷,讓詩載人渡達超時間的彼岸!
曾章團的詩,其語言“造型能力”看似形象說話,但又不止于形似的范疇,大體上屬于知性寫作一類,故他的詩注重在“造型能力”之上的知性本體。在他看來,詩歌不僅自發(fā)地存在,而且還作為對無限的描述站在與哲學相同的高度。他的詩歌之所以推崇哲學價值,是因為他的詩歌不僅擅長在事物的本相中描述絕對,而且擅長在事物的映相中描述絕對:
黃昏像手掌暗了下來
晚霞和山脈
都是掌紋
托著一公頃的陽光
在風的身體里
發(fā)酵出葉子的青味和香氣
——《搖青》
詩的應(yīng)有任務(wù),似乎是再現(xiàn)永恒的、永遠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但是,如果無所假托,沒有“造型能力”這也沒法實踐,總需要一個物質(zhì)的基礎(chǔ),這基礎(chǔ)則被發(fā)現(xiàn)在曾章團自身的獨特領(lǐng)域中,即在他熟知的、傳統(tǒng)的、地域的、記憶的、經(jīng)驗的、宿命的血脈之中。正如他熱衷的茶“托著一公頃的陽光/在風的身體里/發(fā)酵出葉子的青味和香氣”那樣,在曾章團看來,他描述的已不是現(xiàn)實的事物,而是現(xiàn)實事物的本相,在本相的世界之中所描述出的智性世界。他的感性個體(此在)可以在一剎那中把握著永恒,而這只有通過他的茶在一剎那之中去表現(xiàn)本質(zhì),去把本質(zhì)從時間中抽取出來,將茶的生命在永恒之中顯現(xiàn)出來。這就是詩歌的存在價值,也是詩人的存在價值,甚至是整個世界的存在意義。
說穿了,整個生活世界的存在的意義都在一種愛、旨趣、性靈之中。當代著名哲學家E·貝克曾說:在人身上的那種要把世界詩化(to Poetize reality)的動機,“是我們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們的一生都在追求著使自己的那種茫然失措和無能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種真實可靠的力量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我們這個時代的最普遍也是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它的普世論和它的世俗旨趣,只有它激起人心的力量,把一種特殊的體驗突進到對其意義的反思的高度。曾章團的詩正是牢牢把握著天然之趣,歷史之源,人本之靈,他很少離開過這一軌道。
雪亮的水果刀
沿著青青的外皮
以流星劃過的弧線
削卷去一圈苦澀
讓潔白色的果肉裸露
在你溫順的手中
記憶開始彎曲地垂懸于果實之外
許多的溫情繞過你的指尖
那種游刃與梨肉輕輕碰觸
讓我聽到秋天水果成熟的聲響
——《削梨》
每當哲學忘卻了自己的天命之時,詩就出來主動擔當反思人生的苦惱,曾章團也不例外。詩人總是在生活的體驗中汲取,而沒有陷入概念體系的魔套。詩人越是受生活力量的制約,越是竭力要想悟徹生活之謎。所以,曾章團的詩《削梨》就揭示了人們感受和領(lǐng)會生活的意義的無限可能性,以及人性與世界的關(guān)系的真實價值。
詩人仍是真正的人。普通人對生活的反思太無力,不能使自己在人生觀的混亂中找到一個穩(wěn)固的位置,而詩人堅持把注意力集中在生命之魅或生命之豁上,曾章團的詩一直保持人的感性的層面、情感的領(lǐng)域,給處于瑣碎、繁復(fù)、多變、迅捷的世界中的人們以溫暖、安慰、柔情,給處于生存的迷茫中的個體提供一個充滿激動人心的溫愛的心境。
金饒山只有兩朵云
山上的云
只做一件事
緊緊繞著白石頂
群峰下沉,而峰尖成為
高空里的島嶼
山下的云
是有骨頭的云
人世壯闊,它鄰水而居
滿山的黃花梨日顯
粗壯,它卻避而不語
金饒山被喚過幾遍
游人恍然記起山腳下的蓮池
去數(shù),總也數(shù)不過來
清晨里將荷花蓮蓬逐一托起
即使花朵凋零
可那些發(fā)芽的骨頭
依舊裹著蓮心里顫顫的云
——《蓮心有云》
讀曾章團的詩,其語言“造型能力”往往能夠經(jīng)緯分明的建構(gòu)起詩意空間或禪意空間。然而,他從來沒有在賞心悅目的“圖景”中止步,而是帶領(lǐng)我們根據(jù)自己的內(nèi)心體驗來確定生命的價值、目的和準則?!渡徯挠性啤肪唾x予人以生命力和社會精神,賦予生命和社會以詩的性質(zhì)。當然,曾章團的語言“造型能力”并非只是經(jīng)緯有度,而無阡陌交通。他的詩有時會取消按照推理程序進行的理性的規(guī)則和方法,能夠使人們投身到令人陶醉的幻想的狀態(tài)中去,投身于人類本性的駁雜狀態(tài)中去:“把深秋捏進米粒里/捧著二只碗/過堂的手臂/放開三千畝的奇墅湖”( 曾章團《梓路寺》)的確,人面臨著一個與他自身分離異在的世界(包括文化和自然),用形而上學的語言來說就是,人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著一個不屬于他的、與他對立的客觀世界。所以,全部問題就在于如何使這個異在的、客觀化的世界成為屬人的世界,作為人的主體性的展現(xiàn)的世界,這也就是如何使世界詩意化的問題,曾章團《梓路寺》這首詩做到了。
說到底,人應(yīng)該把自己的靈性彰顯出來,使其廣被世界,讓整個生活世界罩上一個虔敬的、富有柔情的、充滿韻味的光環(huán)。這幾年,曾章團的詩慢慢從對語言的過于“苛求”中解脫出來,崇尚性靈,注重本心;隨機天意,怡然智取。
耳上搖動的風景
把一地的舊時光
鋪成銀色
沿著苗家的那片竹林
一條魚就可以逆流上岸
在眾聲喧嘩里
嫻靜的女子
如一陣清涼的風
吹動耳邊的兩朵白云
你不說,我也知道
薄如蟬翼的叮咚聲
一定有他的親密耳語
有時候
耳環(huán)就是成熟女人的
兩只翅膀
不是為了飛
只想把昨天暗夜里翻身的夢
在清晨
輕輕掛在耳鬢廝磨的位置
——《耳環(huán)》
《耳環(huán)》是曾章團最顯靈性的一首詩,堪稱完美。通過《耳環(huán)》把普遍的東西賦予更高的意義,使俗務(wù)的東西披上神秘的外衣,使熟知的東西恢復(fù)未知的尊嚴,使有限的東西重歸無限。這首詩告訴我們不能以這個世界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而應(yīng)從另一個世界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我們不能站在這個世界中來看這個世界,而應(yīng)站在另一個更高的世界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這就是曾章團語言造型能力的超驗原則,所以才有“耳上搖動的風景/把一地的舊時光/鋪成銀色”
隨著全球語境的出現(xiàn),這幾年,曾章團恪守的精進、硬朗、經(jīng)典、靈動、蘊涵的詩風也悄然發(fā)生改變,他的詩歌語言從“造型空間”的局域營壘開始向敘述、散淡的整體層面滲透。他清楚的知道:全球語境與個人寫作是互為參照,而不是對峙的緊張關(guān)系,他索要的是全球語境那種“精神同類”的東西,有了這個“精神同類”的豐富性、源頭性和充沛性的東西,他的個人寫作就不至于“同質(zhì)化”于一個或“技術(shù)”或“時尚”的塊狀層面,而是一個由造型空間到心理時長再到精神疆域的連綿過程:
圓形的石頭和銅針
站立在陽光下
當空發(fā)耀
射向雷霆的指針
丈量太陽和大地
也丈量了祖先的身體
投影中的光陰似箭
在石頭上,在大海深處
時光潛行數(shù)千年
我看到的節(jié)氣、時辰
依舊是太陽的影子
但已不再真實
依舊是時針的指向
但已拐彎抹角
從失去到失去,這就是我們說的時光
石頭不冷漠
影子也不空虛
時鐘是有人把曰晷掛在墻上
手表是我們把影子搬到手腕
不需要太陽的投射
他們在日夜的滴答中
完成對時間的背叛
影子里變硬的鐘擺
沒有人再從石頭上
尋找時間的刻度
有人說
時間有裂縫和空隙
在一個時間里
尋找另外一個時間
——《日晷》
《日晷》一詩是曾章團的詩風悄然發(fā)生改變的案例,他的“造型空間”已轉(zhuǎn)換成“心理時長”并獲得富饒、寬闊的“精神疆域”。這樣的轉(zhuǎn)換效應(yīng)并非只是詩歌技巧上的“參數(shù)”,而是詩歌精神領(lǐng)域的“心象數(shù)值”,這與尋找全球語境中“精神同類”的東西是相一致的。是的,曾章團的詩歌寫作在全球語境之下,他極力回避了那些瑣碎、散慢的語勢,而是尋找在全球語境下的不能忽略的漢文化的詩義權(quán)力,因為漢文化有自己“興觀群怨”的詩學宗旨,有自己的“風清骨峻”的審美追求,有自己的“韻外之致”的藝術(shù)趣味,有自己的“天籟本色”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自己的“天人合一”的藝術(shù)理想,這些都是曾章團所要的在全球語境之下的詩義權(quán)力。正是這樣的緣由,《日晷》“在一個時間里/尋找另外一個時間”則變成了可能。
詩是至高無上的精神器官,整個外在的人類的生命力在這個器官中互相會合,內(nèi)在的人類首先在這里表現(xiàn)出來。詩里發(fā)生的事,在現(xiàn)實里要么從來不發(fā)生,要么經(jīng)常發(fā)生,否則這就不是真正的詩。這曾章團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詩歌文本:既然知道人的有限的自我是無限的主體性的一個片斷,既然經(jīng)驗的自我必然的沾滯于物,經(jīng)驗的個我應(yīng)當通過當下直接的意識和體驗,把自己上升到神性的意識,從而在無限中并通過無限去把握所有有限的事物,在永恒中并通過永恒去把握所有時間性的東西,這樣就把經(jīng)驗的、客觀的世界帶入一個意義中的彼岸世界:“所謂的彼岸/就是這樣的一個瞬間/我們從花朵那兒/得到了心跳(曾章團《彼岸花》)不錯,曾章團所追求的詩歌智性本體,是人的價值存在,人的超越性生成,生命的意義顯現(xiàn)。因為,這才是人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本原。
盧輝,男,漢族,60后詩人,詩評人,媒體人,生于福州,祖籍大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編輯,三明學院兼職教授,特約主持《詩潮》“中國詩歌龍虎榜”,編著《中國好詩歌》。上世紀80年代創(chuàng)立“福建三家巷”,參與《詩歌報》舉辦的全國詩歌群體大展。著有《盧輝詩選》《紅色的碎片》等多部詩集。詩歌、詩論散見國內(nèi)外各大刊物和年度選本。獲得福建省政府文藝百花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江南》雜志“奔馬獎”、香港詩網(wǎng)絡(luò)詩歌獎、中國廣播影視大獎等,現(xiàn)居三明。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