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詩或自覺趴下的寫作
讀劉偉雄組詩《自己的西部》
湯養(yǎng)宗
每個詩人都擁有自己的寫作秘密,一首詩的出現(xiàn)是詩人“寫作秘密”的出現(xiàn)。劉偉雄的詩歌寫作可統(tǒng)括為一個字:“拙”??目呐雠觯穷^般一節(jié)粗一節(jié)長一節(jié)細一節(jié)短的,是我一二十年來讀他詩歌語言的總體感覺。我經(jīng)常想:這詩怎么總是這樣拙呢?有時甚至拙得有點笨了。偉雄讀書多多,生活多多,聽他說話,已是夠靈透的了??稍谠姼枭?,他像經(jīng)誰“面授天機”過一般,無論你詩壇上的風向往哪頭吹,他總是按自己的語感,按自己對詩的理解永不變質地一路寫下來,使我最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在另一頭堅持了自己更大智慧的一種寫作。
劉偉雄的這組《自己的西部》無疑又是“拙”透了。每一首都很短,像一堆從西部撿回來的“戈壁石”,不奇不扎眼,單從質地上看“就是一堆土坯”,總體文字處理上仿佛只作了原材料組裝;既沒有在語言中繞來繞去,也沒有在題材內部發(fā)生變形和暗轉一類的東西。你見過高原上的耗牛頭骨嗎?這組詩就屬于這一類原始的質感。但是我們一定要小心,偉雄的詩歌力量正是在這里,當他貌似無所謂大面積地拋擲給我們這堆直接來自西部的“粗糙”的“戈壁石”時,我們讀著讀著卻讀出了那另一方天際的蒼茫,讀出了這個漢子處在那片蒼土上的血性,讀出了我們習慣閱讀中的已經(jīng)不能經(jīng)常相遇的詩歌語感:拙樸、直接,刪繁就筒,卻血濃于水。這就是劉偉雄,一個聰明的自覺低下來的文字操作者,平實地把文字的功能收回再收回,收回到幾乎是空白處和沒有退路處,才讓詩真正出現(xiàn)。這種寫作讓我想到這類雕塑家,他出手的作品都是粗線條和半成品的,但你必須用第三只眼睛去細細看它,它不屑于與你比小技巧,而整體上的大氣象最終卻蓋過了一切。你有點不相信,你再看,它還是那種氣象向你襲來。
“笨拙”表現(xiàn)在文字里是一種難得的智慧的寫作。“笨拙”是什么?是低下來,甚至趴在地上,它拒絕外在的靈巧,拒絕聲勢,拒絕技巧的第一現(xiàn)場感。一句話,“笨拙”是遮人眼目,囊中藏錐。我知道這是偉雄在詩歌中的一貫做法,他的大腦里不缺乏文學的現(xiàn)代意識,但他比一般人多了一份寫作立場,從不向某種作勢出來的文學時流作過江之鯽狀。他所信賴的詩歌技藝是簡約和刪除。在他的詩中他盡量節(jié)約文字貼上去的色塊,消滅迷狂的言說欲望,無比尊重存在于詩歌中的事物的原始狀態(tài),并以自己習慣的語感侍奉它和順應它;他的詩往往只見幾段簡短的線條在游動,大千世界,點到為止。這是他多年來身懷這種詩歌秘訣的快樂,不與斑斕和繁復比現(xiàn)身的情懷,不與變形和碎裂比事物的質感,也不與寫作的自由度比作品的運作法則。他知道什么叫大象無形,寫作中硬是壓著火氣,以完成寫作對象與實現(xiàn)自己人格上內心上的一種變換為目標。讀他的詩我們如果把時下詩壇的走勢作為比較的背景材料我們是錯的。偉雄處在我們視線中的另一頭,他與喧囂無關,與努力表現(xiàn)和恣意堆積無關。他寫的這組《自己的西部》,完全吻合于那塊令人神馳的土地:地表上顏色是脫落的,而整體質感卻是無比的蒼雄。偉雄的寫作是一種減少的寫作,他不斷在刪減,不惜血本地刪減,讀他的詩句我有時還會感到自己的肉也正在被他用刀在剔除,感到疼,直至看到自己也終于呈現(xiàn)出來的骨頭。這種感覺我想就是一種閱讀上和精神上的會合,這種感覺使我時常對自己的寫作方式產(chǎn)生了一種檢討情緒和警覺作用。
最近讀到一篇呂德安的文章,他說一直是民謠中的東西在他詩中起著作用,他希望有一天能“寫出一首天下最笨拙的詩”。偉雄的詩讓我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這一道理:與人隔開,自己把自己趴下來寫,運用自己的寫作秘密一路唱下去,誰也無法代替,誰也遮蓋不了。
湯養(yǎng)宗,男,漢族,1959年出生,福建霞浦人。曾服役于艦艇水兵部隊,從事過劇團編劇、電視臺記者等職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詩《一場對稱的雪》《危險的家》《寄往天堂的11封家書》等。出版詩集《水上吉普賽》《黑得無比的白》《尤物》《寄往天堂的11封家書》《去人間》五種。曾獲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藝獎、人民文學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儲吉旺文學獎、滇池文學獎。部分詩作被翻譯成外文在國外發(fā)表。
責任編輯:陳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