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詩群女詩人佳作欣賞
在岸柳的亂發(fā)間醒來
葉玉琳:水鄉(xiāng)
等你,我的江南
和我一樣充滿夢想地
被水包裝
恢復(fù)魚兒般的暢快呼吸 游弋
不管是偶然 還是必然
你都是我目光中變小變輕的身子
在卵石和貝母的丹青之上
反復(fù)含苞
絲竹在我們生活的地方
埋藏得比水還深
而你為什么在浪邊微笑
使潮聲退至最后
夜船淺淺隔開
看九尾雁陣扶搖著九株葦叢
啄破巷陌深處
油紙傘經(jīng)年堆疊的火苗
我終于溫柔睡去
又在岸柳的亂發(fā)間醒來
我在不斷問候的人群中看到了你
也看到了春天靜止的衰亡
我愛 我渴
我拿什么來裝點你
我的第一座水城
我的麥草合歡的江南
滔滔波紋之上
有人愈走愈遠(yuǎn) 像一團(tuán)塵埃
只有我愿意舊事重提 沿著風(fēng)中的出口
等你 這個夜晚已不再有理由
做一場雨澆濕了自己的骨頭
葉玉琳這首《水鄉(xiāng)》,可以說是一首真正具有經(jīng)典意味的抒情詩。全詩二十九行,語感濕潤,氣韻貫通,意緒綿長,余味雋永,字里行間浸透著才女式的細(xì)致的浪漫和懷古式的隱約憂傷,讀完,給人一種忽然回到了詩經(jīng)時代的恍惚感。對,恍惚感。顯然,這首《水鄉(xiāng)》寫的并不是哪一個具體的水鄉(xiāng),而是集虛實筆觸于一身的概括的水鄉(xiāng),它是詩人基于自身浪漫情懷的一種更高虛擬,一種內(nèi)心幻景的外化。詩中既有夜船、巷陌、岸柳這樣的實物點染,也有“變小變輕的身子”,“在浪邊微笑”,在“滔滔波紋之上”“逾走逾遠(yuǎn)”這樣的想象延展。這樣的詩歌,不必深究通常的內(nèi)含或意義,讀完,能進(jìn)入那一幅天光水色中幻生幻滅的美麗景象,就夠了。其本身是唯美的。此外在細(xì)節(jié)上,詩中也不乏值得玩味的句子,比如,“和我一樣充滿夢想地/被水包裝”,“在卵石和貝母的丹青之上/反復(fù)含苞”,“在岸柳的亂發(fā)間醒來”,以及“這個夜晚已不再有理由/做一場雨澆濕了自己的骨頭”等等。須知,詩歌最基本的功能正是審美。
伊路看見了什么
伊路:早春
忽然發(fā)現(xiàn)整片原野唯一在動的是
四只牛的尾巴
莊重如凝著風(fēng)暴
一撩一撥都似叮嚀
牛低沉的頭仿佛和身后的尾巴無關(guān)
牛也仿佛與自己無關(guān)
被它啃進(jìn)的青草是否也和腸胃無關(guān)
四條拂天拍地的尾巴間
多了一只翻山越谷的蝴蝶
這蝴蝶也仿佛與它自己無關(guān)
早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原野上淺草初綠,有或沒有吹面的清風(fēng)。四只牛正在那里埋頭啃草,旁若無人,四條牛尾巴帶著某種興奮“拂天拍地”。一只“翻山越谷”的蝴蝶往返點綴于其間。這就是伊路這首《早春》為我們勾勒出的一幅精美畫面。美吧?美!
作為詩,伊路在精準(zhǔn)克制的語詞背后,暗藏著一股收緊的、令人心悸的力。全詩共九行,很短。起首用了個“忽然”,劈面就給出一個意外,接著,詩人直接略去偌大一片原野,把讀者目光集中帶到了“四只牛的尾巴”上并摁住。“忽然發(fā)現(xiàn)整片原野唯一在動的是/四只牛的尾巴/莊重如凝著風(fēng)暴”。關(guān)鍵在第三行“莊重如凝著風(fēng)暴”。這里是詩眼,詩人引而不發(fā)。往下,一連動用了四個“無關(guān)”,使牛頭與牛尾巴、牛與自己、青草和牛腸胃,以及蝴蝶與它自己之間的關(guān)系忽然模糊起來,這種模糊,可以看作是詩人有意的忽視,它反過來,恰好強調(diào)了前文“風(fēng)暴”的確鑿性,同時,也以知覺上的空靈彌補了視覺過于集中的局促感。整首詩由此變得輕揚起來,蕩漾起來,飄逸起來。
最后那一只蝴蝶的出現(xiàn),更是神來之筆。它無疑使整首詩獲得了某種“裝飾”。一只蝴蝶,四條牛尾巴,一個“翻山越谷”,一個“拂天拍地”,二者一橫一縱,共同廓展了全詩的立體空間。
伊路自己有一段關(guān)于“看見”的表述,她說:“詩人的人格和藝術(shù)見地決定了他能看見什么,也決定了他將看見的東西如何打造成詩。”在這首《早春》里,詩人表現(xiàn)出的正是這種慧眼獨具的“看見”能力。她從整片原野巨大的“靜”中發(fā)現(xiàn)了牛尾巴這個唯一的“動”,并從貌似“莊重(粗壯、結(jié)實、俊美)”的牛尾巴中,“看見”了隱藏其間的“風(fēng)暴(力量)”。這已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見微知著了,而是一種撥云見日般的睿智,一種對真相的直擊,需要一雙具有穿透力的眼光。
秋天有什么樣的脾氣
林小耳:秋天挺對我的脾氣
一天比一天涼下去
晨起與日暮要添衣
如果我有點喜歡這個季節(jié)
大概是因為,我們有相似的脾氣
愛憎分明
日頭剛好,是抱著愛人時的暖
風(fēng)吹起來很勁,有不屈服的小任性
我走在秋天的曠野上
嗅見野菊的香
看葦草結(jié)伴瘋長,遺忘孤單
我望著天空努力地想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我變成了秋天一般的女子
心里面會有這樣的天高云淡
林小耳的清新自然是顯而易見的。這恐怕得益于她過去那種青春型寫作的長期語感訓(xùn)練。這樣的風(fēng)格,使她跟其他專門或主要從事詩歌寫作的詩人一對比,便令人耳目一新。這首《秋天挺對我的脾氣》可以認(rèn)為是她當(dāng)前階段的代表作之一。
這首詩的一個特點是,寫秋,不采通常那種單向抒發(fā)式的吟詠,而采主客體平等互動式的交流、映襯,可謂別出心裁。在詩人的筆下,秋天“日頭剛好,是抱著愛人時的暖/風(fēng)吹起來很勁,有不屈服的小任性”。此中,一個“暖”,一個“勁(不屈服的小任性)”,這種身體上的感知,被詩人巧妙地借用作情感上“愛憎分明”的注腳,成了一種“脾氣”,從而使秋天獲得了人格化。詩人“有點喜歡”這個季節(jié),是因為彼此有“相似的脾氣”??梢姡娙藢懬锾欤彩窃趯懽约海呤瞧叫械摹D┪?,詩人“變成了秋天一般的女子”,與秋天合二為一。一個“天高云淡”,既屬于這個秋天,又屬于詩人自己,讓人讀到這,內(nèi)心霍然一亮。至此,早已被符號化了的“秋高氣爽”四個字,獲得了全新的意味。
此外,“抱著愛人時的暖”、“不屈服的小任性”,一個“暖”字和一個“小”字,將女詩人內(nèi)心甜蜜的自足感表現(xiàn)得纖毫畢現(xiàn)。
一般來講,清新容易滑向清淺。但詩人在這首詩中,表現(xiàn)出了很好的分寸感。表面上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內(nèi)心卻攥得很緊,將季節(jié)感受和愛情體驗擰在了一起,直至最后,玻璃一樣突然亮起來,讀來余味雋永。
一棵老樹的隱忍與決絕
藍(lán)雨:一棵枯了一半的松樹
近一點
一片傾頹的黃土墻
三兩個錯落的黑瓦頂
幾棵枝繁葉茂的蒼柏
遠(yuǎn)一點
青黛的山,山上一簇簇密集的竹林
一層層的梯田,及裸露其間的彎曲土路
銀灰的天空透著一點點的藍(lán)
一棵樹
一棵枯了一半的老松樹就那樣高高擎著
在基德山上
是啊
松樹知命
它在被雷電劈到的那一刻
它就決定了
從此,在風(fēng)中
在天地間展示出自己的骨骼
所謂詠物詩,實際上,物只是個媒介,詩人通過詠物,潛意識中,是為搜索一個適合的媒介,使內(nèi)心的復(fù)雜經(jīng)驗與外在世界獲得某種精神上的對接。
藍(lán)雨這首《一棵枯了一半的松樹》,可看作是現(xiàn)代版詠物詩。整首詩空間開闊,語言干凈、疏朗,意象奇崛且內(nèi)涵雋永。這首詩,在技巧上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那就是:鏡頭感很強。閱讀過程,有一種手持相機,跟著詩人反復(fù)調(diào)焦、定格、最后拍下美圖的快感。第一節(jié),鏡頭近了:一片黃土墻,三兩個黑瓦頂,幾棵蒼柏;第二節(jié),又遠(yuǎn)了:青黛的山,密集的竹林,一層層梯田及裸露于其間的土路,銀灰的天空和天空中一點點的藍(lán);第三節(jié),終于調(diào)準(zhǔn)焦距,將一棵枯了一半的老松樹清晰地框定在視窗里,“一棵樹/一棵枯了一半的老松樹就那樣高高擎著”;第四節(jié),咔嚓,快門按下,作品完成了,心頭還意猶未盡。
一二兩節(jié),鏡頭遠(yuǎn)近一伸一縮,空間霍然打開,使第三節(jié)這棵老松樹的出現(xiàn),由于有了空曠的背景而更加奇?zhèn)ズ凸掳?,從而,也為第四?jié)的迅速升華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在第四節(jié)。這一節(jié),是詩歌的主旨所在。詩人通過“松樹知命”四個字,以知情人或同道者的身份,賦予了這棵松樹一種人格,從而使它奇?zhèn)ズ凸掳恋谋硐笙掳艘环N隱忍與決絕的精神。那就是:“它在被雷電劈到的那一刻/它就決定了/從此,在風(fēng)中/在天地間展示出自己的骨骼”。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是抱殘守缺還是堅執(zhí)無畏,抑或是另有其他,又抑或兼而有之?詩歌至此戛然而止,值得玩味。
子非魚,安知魚之不在乎
王麗楓:在乎
沒有人責(zé)備那只魚兒虛度了光陰,它并不在乎
一場暴雨是否卷起一個江湖
在自己的海
沒有對光強烈的向往,亦沒有
對黑暗的恐慌
活著,直至衰老,僅僅
搖頭擺尾,無所作為
沒有人責(zé)備那只魚兒不懂得
在下一個轉(zhuǎn)彎,下一次潮水,下一秒
際遇,琢磨生命的課題
它并不在乎任何一種
突然的到來或離開
而我們,卻如此在乎
魚兒因何如此
《莊子·秋水》中,莊子與惠子有關(guān)儵魚的宏論,成為歷史上一段著名公案。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不僅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更是一個文學(xué)問題。作為文學(xué)問題,直接關(guān)乎物我交融或置換,即比擬或象征的可靠性。
王麗楓的這首《在乎》,使人很自然地想起了這個問題。這首詩,前四小節(jié),共十二行,詩人通過對一條魚的生存狀態(tài)的臆想性描述,指出它:“活著,直至衰老,僅僅/搖頭擺尾,無所作為”。它,“在自己的海/沒有對光強烈的向往,亦沒有/對黑暗的恐慌”,它“并不在乎/一場暴雨是否卷起一個江湖”,它也“并不在乎任何一種/突然的到來或離開”。盡管是這樣,也“沒有人責(zé)備它虛度了光陰”、不“琢磨生命的課題”。它就那么自由自在,無欲無求、無憂無慮地活著。至此,仿佛是頌揚一條魚的生命的簡單與快樂。但最后一小節(jié),詩人筆鋒一轉(zhuǎn),說,“而我們,卻如此在乎/魚兒因何如此”,特別是“因何”兩字,表現(xiàn)出主人公內(nèi)心的苦悶,讀到這,不免令人心頭一緊。
顯然,這是一首頗有思想性的詩,技法純熟,角度新穎,通過對魚的那種“簡單生活”的艷羨性描述,暗示了主人公向往作魚而不可得的內(nèi)心苦悶,從而表現(xiàn)了她/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疲憊感。但問題在于,這里的魚,只是一個隱喻,是詩人內(nèi)心的某種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可見,所謂“不在乎”,也僅僅是詩人良好愿望的一種假定性外化。事實真會是這樣的嗎,我看未必。套惠子的話,就是“子非魚,安知魚之不在乎”?
溫柔抵制與輕輕放下
阿曼:魚二章
一
叫我魚吧
別呼我的姓名。更不要叫我老師
我要像魚一樣在水里呼吸、玩耍
隨心所欲地小憩,或者酣眠
你若再提那些家事、國事、天下事
我就像魚一樣對你翻白眼
二
據(jù)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那么
前一個七秒,我愛過誰
而現(xiàn)在的你,是我的舊愛還是新歡
這些又有什么重要?
我只希望以魚的方式來談一場戀愛
七秒鐘之后,相忘于江湖
阿曼近年的詩,可以說完全是隨性和漫不經(jīng)心的,既無勉力追求,也就沒有刻意的做作,因此,反而十分自然,時有讓人耳目一新的佳作。《魚二章》便是其一。
這首詩,兩個部分,分別借助魚類的某一動作或生理特性,表達(dá)了人的一種處世態(tài)度和愛情理想。詩歌簡短直接,語言清新自然,接近于口語,在閱讀上毫無障礙,一覽之下直抵人心,本無解讀必要。我想說的是,詩中一種美學(xué)特質(zhì)。第一部分,詩人不愿被叫名字,也不愿被叫作為職業(yè)稱謂的老師,祈求被叫魚,她“要像魚一樣在水里呼吸、玩耍/隨心所欲地小憩,或者酣眠”。這其實反映了一種弱小個人與強大世俗的沖突,本是對抗性的矛盾。但詩人既沒選擇激烈對抗,也不僅僅是簡單逃離,而是在逃離之中暗藏著輕微的抵制。“你若再提那些家事、國事、天下事/我就像魚一樣對你翻白眼”。 翻一下白眼,就完了。想一想,魚翻白眼是怎樣的?多美!第二部分,因為“據(jù)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詩人“只希望以魚的方式來談一場戀愛/七秒鐘之后,相忘于江湖”。既不問“前一個七秒,我愛過誰”,也無需理會“現(xiàn)在的你,是我的舊愛還是新歡”。“ 這些又有什么重要”?這能否理解成,是一個曾為真愛所累的人期盼放下?倘如此,那這樣的放下看似輕巧實則無限凄美。
不管是希望像魚一樣,以翻白眼來抵制世俗,還是希望像魚一樣,七秒之后,相忘真愛于江湖,無疑都是對一個重量問題的輕化處理。這不是一般的深入淺出,更不是淺薄,而是一種機智,雖然輕,但輕得有份量,我稱之為“輕量美”。這怕也是女性詩人的特定心理決定的吧?
石城,原名陸林松,男,漢族,1968年出生,福建屏南人,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屏南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1990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在海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詩歌200多首,散文、隨筆、評論數(shù)十篇。有詩歌作品入選《世界華文詩選》《中國現(xiàn)代詩選》等20多個選集。著有詩集《烏鴉是一點一點變黑的》。
責(zé)任編輯:陳美琪